小林阳吉

　　唐诗《春江花月夜》说得好：“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今年又到中秋节了，不用掰脚趾头也可以算出来，这是我在日本度过的第二十个中秋节。第一个中秋节是在八八年，我刚来日本，在朝日新闻送报打工，因为打了读者的爱犬，主人不答应，张口要慰谢金十万元，还价到五万元成交，我乖乖地和报店老板去读者家赔礼道歉，老板毕恭毕敬交上装著现金的漂亮信封。我才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穷途末路，什么叫虎落平阳被狗欺，领工资那天，忍痛拿出五万元，不料老板挥挥手说，算了！算了！以后注意不要打狗了。

　　晚饭后回到自己的宿舍，一个人坐在门前台阶上赏月，想著失而复得的五万元，忘了太座，一下子喝了半瓶日本烧酒。

　　去年的中秋节是和张兄、陈老弟几个贫下中农，在横滨中华街重庆饭店喝的“团圆酒”，吃的“赏月饭”。 结果醉得一塌糊涂，忘了平日饱受日本地主剥削之苦，摇头晃脑地指点江山，诗兴大作，涂鸦几首歪诗。陈老弟自诩能背唐诗上百首，我瞎编了一首“七言绝句”，他居然误认为是唐诗，让我很是得意，今又中秋，不妨再戏作俚曲一首以记之：

　　八月秋凉已无蝉，月色朦胧最耐看。

　　太座犬子皆笑我，浪迹东瀛又一年。

　　今年的中秋之夜不知道怎样呢？这几天和太座在江户川边散步赏月，虽然天气仍热得使人流汗，可是河堤畔的几棵桂花树花香袭人，月朗风清。

　　等候了许久的月轮，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悄悄悬在了我的头顶，那么大，那么亮，处子一般，静静地和我对望，让我怦然心动，心旷神怡。

　　按公历算，今年的中秋节较去年来得早(去年是10月6日)，桂花还没有开，但是受台风的影响，天气还是很热，今天上午天还是阴阴的，我担心怕望不到月亮了，可是下午天又放晴，阳光灿烂，晚上秋虫唧唧，凉风习习，明月如盘似镜，我静静地在月光下漫步，望著月色中朦朦胧胧的景物，忽然感悟到，朦胧的确是一种特殊的美，在盘古开天辟地以前，世界本来就是混混沌沌、朦朦胧胧的。人生本来也可以是朦胧一些，大可不必像政治家那样想当首相，制造出一些恩恩怨怨，搅得国不宁，家不安的。

　　可有些人就是不懂朦胧的美，有一则古代笑话很有趣，说的是一位教书先生请三位女婿过中秋节，睹月生情，即席赋诗一首，才说得一句：“一轮明月照姑苏”，两个女婿便齐声叫：好！惟独大女婿是刀笔吏，细细推敲后说：“岳丈，错了！错了！明月岂只照姑苏一地？应改为‘一轮明月照姑苏等处！’”气得老夫子差点没背过气去，聪明人活得太累了。

　　八十年代初，因工作中秋节出差到陕北一带，中秋节住在延安市招待所，节日的夜晚冷飕飕的，天空一丝云也没有，月亮显得特别大，万籁寂静，可是那时候生活很苦，晚饭既没有肉菜，更没有酒可买，夜里还要查户口，这是我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中秋节没有喝上酒。88年我来到了日本，中秋节是在日本独自过的，89年，90年亦是如此：连续三年中秋节都是独身过。“独在异乡为异客”，没办法也！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萧瑟的秋景，自然会使流落于东京、不得志的我满目凄凉，又加安详温馨的住宅区里的小桥、流水、人家做反衬对比，使我的愁情更为深切，悲伤更为凄厉。人生路途跋涉之艰辛，求名利之困苦，让人咏之动心，读之觉艰。

　　哭鼻子，想太座也。

　　来到日本不知不觉中已是二十年了，这些年来，日本的风霜雨雪，花草树木，风土人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遵守规矩，提高教养，努力写作，以诚待人，也结交了许多新老朋友，如今己近暮年，不可避免要想到退休后的事，有人兴冲冲上任去，有人黯然告老把乡还，这是很正常的事，但是退休后到哪里养老还没有定下来，太座说：到中国养老吧！然而，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记得有一首法国民歌满怀温情地唱道：

　　比在家庭怀抱里觉得更好的地方；

　　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呢?

　　答案很简单，这样的地方是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