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水
城崎温泉街
1913年夏季，有一位作家因车祸身受重伤，九死一生。两个月之后，他来到城崎疗养，在这座静谧的温泉街上，细致观察了蜂、鼠、蝾螈等小动物的死亡全过程，深深感悟到生命的可贵，写下了著名的短篇小说《在城崎》。
他就是志贺直哉。1910年，《白桦》杂志创刊，当时志贺二十七岁，除他之外，“白桦派”同人还有有岛武郎、里见敦、木下利玄等，他们都在城崎这座边陲小镇印下了足迹。“白桦派”作家提倡人道主义、理想主义，主张自我至上，尊重个性，在日本现代文学史上独树一帜。“白桦派”对中国文学也深有影响。鲁迅早年翻译过有岛武郎的作品。周作人曾经是白桦派倡导的“新村运动”的成员。抗战前夕，郁达夫二次来日本，曾经到奈良拜会志贺直哉，畅谈两小时意犹未尽。郁达夫感慨万端，称志贺为“全人格的艺术家”。
到过城崎的还有自然主义作家岛崎藤村。1927年，藤村到山阴旅行，站在城崎附近的日和山上眺望日本海。此外，城崎历史上还接待过柳田国男、泉镜花、河东碧梧桐、德富芦花、斋藤茂吉、与谢野铁干．晶子夫妇等文化界名流。在这小巧的街镇上随便走走，眼前反覆出现著两种景物∶温泉浴场和文人纪念碑。城崎就是靠著这两样，占尽风光，磁石一般吸引著四面八方的游客。
投宿海蓝宾馆，一进门地面上整齐摆放著光滑的木屐。登记完毕，立即领到一张“城崎外汤巡回”入场券。凭著这张券，还有该馆的浴衣和木屐，乘著宾馆的古式箱形汽车，就可以“遍洗”全城。
第一站是“乡里之汤”。这里紧挨著城崎车站，门口立著与谢野夫妇题写的歌碑，大意是∶“手拎毛巾逛外汤，晨起欣闻木屐响。”旁边立一个木架子，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木屐。听说附近有藤村纪念碑，可转悠了几圈子，都未找到。问了几个过路人和小店老板，也是不得要领。踌躇间，累了，坐在车站前小广场休息，一转脸，看到灌木丛中有个石碣，这不正是藤村纪念碑吗？碑面上的刻字细小而拥挤，又是手写体，看来是从藤村日记摘录的。我俯身看了好久，似乎是这样一段话∶“朝云满天，天气凉爽，离开大阪是
看完纪念碑，来不及洗浴了，因为要赶下一班车，只在门口的足汤里泡泡脚，算是没白来。果然，洗罢足汤刚穿上一只袜子，巡回车就来了。不过，各处的温泉大同小异，不想再继续下去了。然而，日本人从来不怕重覆，一家一家地转著洗，乐此不疲。
天色渐暗，街灯初上。水边桥畔，柳下花旁，处处晃动著一群群男女浴客，履声籍籍，浴衣飘飘。浴客中自然少不了同车的那组中年女士，也有那一家老少四口的愉快身影。
旅馆今晚的晚餐还是会食，“海鲜陶板烧”和“大鱼篮盛御膳”。无非是生鱼肉放在灼热的陶板上烤熟了吃，蟹和虾盛在一个筐篮里，不过如此罢了。
所喜席间有卡拉OK，喝得半醉的男客，面容微红的女客，自由登台，一展风采。我也乘兴三次登台，唱了《北国之春》、《荒城之月》和《暖帘》。《暖帘》是五木hiroshi常唱的拿手歌曲，难度较大，不过我很喜欢。卡拉OK不但可乐，还能拉近感情，唱上一曲两曲，那些原来素昧平生的旅伴，再不会对你紧绷著脸，毫无表情，他们甚至会向你主动打招呼、套近乎了。我唱罢一回到原来座位，一个开朗的男士，拉著他的夫人过来同我们闲聊到很晚。回到房间，刚要睡下，忽然有人敲门，又是那位男士，说要请我到他那儿喝酒，因为太累，且对“夜酌”也不感兴趣，便谢绝了他的好意。第二天晨浴，我在浴池里看见他，跟他打招呼，他有点儿冷淡。显然，他对昨晚的闭门羹有些不满。
梦千代的汤村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有一部电影风靡日本全国－《梦千代日记》。因为里面出现了汤村，从此汤村广为人们知晓。但毕竟是一个村落，在地图上找不著，反正离城崎不太远，坐汽车很快就到了。车子停在山脚下，沿著一段一段狭窄的石阶，步步下行，绕过一堆堆拥塞的房舍，眼前豁然开朗□□荒汤到了。这里位于春来河岸，是一座摄氏98度的温泉，一股股蒸汽透过木格子冒出来，灼人脸面。许多游客从近旁的小店买来生鸡蛋，吊在泉水里，不一会儿就熟了，然后坐在小亭子里剥著吃。这种温泉蛋（不是超市卖的那种）我在箱根的大涌谷吃过。鸡蛋一排排装在一个大铁格子笼里，顺著倾斜的轨道滑进泉水，泉水翻滚，温度在摄氏一百度以上，过一会儿拎上来，鸡蛋都变成深黑色，晶莹圆润，惹人喜爱。到窗口排队，花五百日元，能买上六个。露天里放几张长条桌子，大家站在桌边剥鸡蛋，说说笑笑，每张桌上都堆满了黑白驳杂的蛋壳。相比，这里吃鸡蛋的人少得多，泉水温度还不太高，鸡蛋也煮不黑，较之箱根来似乎稍逊一筹。
荒汤的周围是纵横交织的小水渠，一侧是光洁的木板坐席。这就是流动的“足汤”。小水渠一热一冷，双双成对，平行著，汨汨奔流。先将两脚在热水里泡一会儿，再伸进冷水里浸一浸，那感受很特别。当然是不要钱的，一年四季，男女老幼，谁都可以拣个座位坐下，脱掉鞋袜，泡上一阵子。我想，有这样一个好地方，不妨于冬午夏夕，或春阴秋晴，偕三五知己，把酒泉边，笑谈古今，当为平生一快。抑或可以品味一下古人“浴乎沂”、“兰亭修禊”的风流。不过，这想法近乎愚痴，还是一个人高兴时拿一本书，坐在这里一边阅读一边濯足，倒更现实些，也许更合我心意。
荒汤对面的高台上，立著梦千代的铜像，做台基的石头是广岛县赠的，两侧是一些演艺界明星的手印和题词，都分别铸成了铜牌排放著。其中一块是吉永小百合的，题词是“梦一途”三个字。吉永是电影演员，她本是早稻田大学的高材生，1985年，我在早大作研究时，吉永主演的《梦千代日记》正在全国公映，早大一帮子小百合的“粉丝”，在校园内举行各种活动，为她助兴。
电影《梦千代日记》女主人公梦千代，本是一名艺妓，她在胎中受到广岛“原爆”的伤害，得了白血病。当她得知自己患上不治之症的时候，没有向命运低头，而是凭藉非凡的勇气，向社会、向生活挑战。她不屈不挠，敢爱敢恨，走玩了波澜多彩的馀生。
但马之旅，收获不少，感慨良多。日本是个崇尚文化的国家。你看，就这片不大的土地，蕴含著多么丰富的历史人文气息啊！现代社会惟金钱、权力是尊的风习，似乎对这里浸染无多，故而能为在当代文化沙漠之中迷走的人们，保有一片青翠的绿洲，真是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