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有个陌生人忽然打来电话,说他是入了美国籍的台湾老兵。现在退休了,打算落叶归根,欲定居北京安度晚年。经交谈,方知他是我一位台湾作家朋友的熟人,朋友嘱他有事找我。于是我热情地说:“好啊好啊,租屋买房,导购陪游,哪怕是结伴喝酒,有事你尽管开口。”结果电话那头传来一阵苍老的暗笑:“鸡毛蒜皮,不屑为之。我有要务找你。”不久见面,L老先生年逾古稀,个头矮小,一头白发。虽说手脚已不甚灵便,可却双目炯炯,情绪饱满,爽朗而健谈,简直像一个热血青年。老先生找我帮忙的“要务”是出版一本名为《天下第一神对世人说》的书。书稿区区数万字,薄薄的一本。我草草翻看了一下,几乎都是神经兮兮的唠叨和呓语。我没敢冒昧发表意见,小心地问:“作者是谁?出这样的书意欲何为?”不料老先生一拍胸脯:“我就是天下第一神,出版这本书是为了拯救世界。”
书稿可以冷落,朋友的朋友却是不能冷落的。L老先生当时租住在离鼓楼大街不远的一个大杂院里。孤身从美国来京,似乎也没有别的亲朋,所以常喊我过去喝小酒。我很快对他的身世有了粗泛的了解:江苏人,当兵去了台湾,退伍后赴美;能唱几口京剧,本想吃艺术饭,不料命运不济,在美国刷了一辈子盘子;普通话不标准,英语更是一句不会;无儿无女,结婚三四次,对象都是大陆有姿色没学历的年轻女性。人家爱的不是他,是美国绿卡;现在靠退休金生活,我忘了具体数目,但记得他颇得意地用带著南方口音的腔调说:“用这些美金在大陆生活,很牛逼的。”……我不能肯定他的话每句属实,但他多次给我看他和不同女子的亲密照片,那些女子确实个个年轻而美貌。谈论真实的生活经历让L很不愉快,我们见面的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他在重覆那本书稿上的内容:他品格高贵,从无贪欲和妄念;他节俭朴素,从不浪费,就连上厕所都用最小一方卫生纸;他不求功名,死后连骨灰都不留……第一次他谈及这本书时,我以为是老先生风趣搞笑。等明白他是认真的时候,却著实吓了一跳。我想说,你的这些品行即便是真,最多也就算个美籍华人老雷锋。就算你上厕所不用手纸,也跟“天下第一神”、“拯救世界”什么的,八杆子都打不著啊。我不能为这样的书稿帮忙,倒不是我有多高的社会文化责任或觉悟,而是怕砸了自己在出版社的饭碗。于是L老先生又提出了另一个要求,让我帮他将书稿翻译成英文,以便在全球发行,不但影响黄种人,也要将白人黑人棕色人种什么的一网打尽。一个在美国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美籍华人让我帮他搞英语翻译,让没有多大见识的我觉得一是很长脸,二是很荒诞。但这个忙我还是帮了。只不过我的水平实在有限,我为他再找了一位北外英语系的研究生。研究生是个从农村出来的女孩,做事太过认真。她在交给我稿件的时候抱怨道:“你可把我坑苦了。我连原稿的中文逻辑都没弄懂,这英语有人能看懂吗?”我只能安慰她说:“别想得太多,是英语就行了。”
“天下第一神”的称呼太长,在北京那段日子里,我将他介绍给朋友时,都简称为“神人”。L老先生虽然过分偏执并很自恋,但心底善良、和蔼可亲,并不招我反感。不久他就告诉我说,书稿安排到台湾去出版了,中英文对照,并自信满满地称“那将是一部《圣经》式的巨著”。一桩心事落到实处,老先生身心放松,经常让我带朋友去参加他的酒局。酒局一般都在他的租房或小院里,从小铺买来花生豆腐酱猪蹄之类,再开一瓶二锅头,总是能将就个三五小时。喝得兴起的L老先生,总是先说他的巨著,再说那些水性杨花的女人,然后就是扯著嗓子唱一段京剧……许多第一次听完我介绍后,著意穿戴打扮一番去见外宾的哥儿们,见状都私下直拿眼睛白我:“你蒙谁啊?这八成是你乡下来的亲戚吧?”
信誓旦旦要在北京落户的L老先生,其实在鼓楼大街附近的那个杂院里只住了二、三个月时间,然后就去江苏一个县级市买房安了家。临行前他说:“我在美国热闹了半生,还是希望晚年能够清净。”但我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北京的房价物价都太高了。要出版巨著,要设局邀众,还要在他人生晚景中实现一次真正的爱情,他的退休金尽管是美金,也只能是捉襟见肘,根本达不到他标准其实并不高的“牛逼”程度。但我没有说破,只是言不由衷地说:“也好也好,等书出来了一定寄我一本啊。”
书很快出版并寄到了我的手上。繁体竖版,前中后英,印制还算精美。令我又一次吃惊的是,他居然寄来整整一箱,让我无论熟人陌路,悉数送出。随后的那段时间里,每次长途通话,他都问我书送出了多少,并大为抱怨江南小城太过闭塞,居然找不到一个懂英文的人……时有时无的电话联系持续了不足一年,那座位于边城的房子居然易主,L老先生就如同突兀地走入我的生活一样,彻底乾净地消失了。我知道出书使他多年的积蓄几乎弹尽粮绝。现在不是世界需要他拯救,而是他需要世界拯救了。我在北京后来数次搬家,那箱书早已不知去向。但至今在我的书架上,却依旧保留著他签名送我的一本……
想起L老先生,我常多有感慨却又不知究竟因何而叹。惠子笑话庄子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过去我也像庄子一样喜欢抬杠。但想起这件事,我却没有理由再当杠头了,只能怅然地说:“是啊,鱼的快乐或痛苦,看来我确实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