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岛县)渡边寿子
你曾经以为你没有故乡。
你生在东北小城,冬来积雪盈及你孩童的膝。有一年水管冻裂,父亲带你去打井水,井是白茫茫雪地上一只孤单的黑眼睛,冒著热气。
可是上小学填表,你在籍贯上填“湖北黄陂”——父亲是黄陂人。你甚至没回过父亲的老乡,只去过一次黄陂县城。是大四快毕业,班上组织去郊游,县城主街也破破烂烂。而黄陂不再是一个独立的县,它成为大武汉的一个区,如通县之于北京,或者番禺之于广州。
你妄想怀乡,如怀一块昂贵的璧,那块璧却碎成一地玉屑。
而表格也不再填籍贯,改为出生地,你更写“辽宁丹东”。只7岁,你就离开了,经渖阳、北京、武汉,一程一程漫长的火车。你与行李一起,车窗里进车窗里出,泥鳅一样在人头上滑过,躺下小小的身子占座位,而且不哭。哪怕你只有7岁。
现在你在北京,你很自然地对人说:“我是武汉人。”你当然是。你在武汉定居,二十多年。你渐渐不再觉得武汉话鄙俗不文,甚至爱上它的红尘颜色,可是仍然不会说。在汉口你老东张西望,在火车站你总被人当外码子;外地来的朋友请你带路去起义门,你没好气地说:“等我查一下。”内心深处,你一直是那个刚下火车的小姑娘,被四十摄氏度的热浪袭昏,周围的嘈杂如开骂。你和武汉,老隔了一层,不能一把抱在怀里。
但北京更加与你无关。隆冬,窗外阳光好得几乎狷狂,而风声如哨声凄厉,大风这件事,超出你的经验值,你的混充的评估系统没包含过这个因素。你于是穿了薄薄黑裙,薄薄红羊毛大衣出门;一步、两步、三步……第四步就冲回去,换高统靴和把你从头蒙到脚的哈利.波特大棉袍——这不是你的城,你无法知冷知热,如一个温柔的妻。
那一天,一个男孩陪你穿王府井后面的小巷。男孩说,他妈妈是北京人,他生在宜昌,对同学来说,他是说北京话的外地孩子;回北京姥姥家过寒暑假,他又成了不会说北京话的外地孩子。他笑起来,“所以,我是没有故乡的人。就好像你,你会把武汉当作故乡吗?”
你猝不及防地愣住。很久很久,北京那么冷,眼泪还在眶里就凝成冰,割著你的视野。你只努力睁大眼睛,让微笑滑过,如小孩在北海的冰面上溜冰,轻轻地说:“不,……武汉,是我的故乡。”
不仅因为那里有你的同学、朋友,你努力绽放过的青春,你曾深深爱恋过的少年,六渡桥的老房子,他带你见过他庞大的全家。还因为,父亲在那里。
武汉有多少条大街小巷,父亲骑自行车经过,不远处的小菜场,原来父母经常一起去买菜;东湖,是父亲教你游泳的东湖;水果湖的大小馆子,父亲都去吃过,老是嫌太贵太油腻;你也曾在武汉最大的商场,不顾父亲的反对,给他买极昂贵的羊毛衫——他到最后都不舍得穿。而父亲,永远睡在了武汉的石门峰公墓。
武汉怎么可以不是你的故乡?当你想念,当你铭记,当你在深夜,无声哭泣。
他们说夏娃在哪里,哪里就是天堂。而你终于知道,当一座城市,有人最深爱之人的坟茔,那就是你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