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震云
我是个乡村孩子,从小在村子里长大,十六岁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作者。我小的时候,最大的理想是当一名小学教员。也许正是因为我不会说话,才向往说话的职业,这就是生活的辩证法。我十五岁的时候,离开家乡去当兵,碰到一个战友,是他告诉我,我一辈子不该干别的,应该写作。后来这个朋友,成了一个杀人犯。这个朋友叫冯修懿,比我大三岁,是我到目前为止见到的朋友中最聪明的人之一。去当兵要坐火车,一上火车,他就开始写诗,把我们这帮乡村孩子给吓坏了。我当兵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为了谋生,将来能娶上一个媳妇。但我这个战友,到部队仅仅半年,就不想当兵了。我问为什么,他给我提出一个问题:你觉得美国怎么样?当时的中国人都觉得,美国是个非常贫穷的国家,等著中国的军队去解放那里的人民。我把这话说了,冯修懿跟我说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美国人比咱们生活得好。我脑子轰地一声炸了。过了几天,冯修懿就失踪了。因为我们当兵的地方离蒙古国特别近,当时中国和蒙古的关系也很紧张,部队就觉得我这个战友叛逃了。于是部队把一个团的兵力拉到边境,要抓这个叛逃分子。我们的团长是一个大胖子,他说,投降就让他投降,不投降就让他灭亡。一千多人,子弹都推了上膛。但最后也没抓著我那个战友,因为他没有叛逃,他一个人回了家乡。等我从部队回家乡探亲时,我去看望他。我问,你在家干吗呢?他说我要把这世界给搞懂。接著拉我去他的房间,他弄了一张特别大的床,铺板垫得很高,上面摆满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康德、黑格尔等人的书。我问:你把这个世界搞懂了吗?他摇摇头:越搞越糊涂。这时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也不要当兵了,你应该写作。我问:为什么呀?他说:正是因为对这个世界不懂,所以要写作。我说,你怎么不写呀?他叹了口气:我的心已经乱了,无法写了。我的朋友当时也就二十来岁,但他说出了两千多年前孔子的苦恼。正是因为对世界的不解,孔子才周游列国。正是因为对世界苦恼,孔子才说出了《论语》中的那些话。或者说,孔子和冯修懿关注的,都是对世界不理解的部分,而不是已经理解的部分。到了写作上,这就是一个伟大作家和普通作者的区别。但我的朋友有孔子的见识,却在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上犯了错误。他正在和一个姑娘谈恋爱,这个姑娘看他整日疯疯癫癫,就跟另外一个人谈恋爱去了。我这个战友一锤子下去,就把另一个人给打死了。这是一个悲剧。但我记住了朋友的嘱托。我对这个世界,也像我的朋友一样,不解的地方多,解的地方少,当我上了大学之后,我就开始写作。这就是我写作的缘起。顺便说一句,为了纪念这位朋友,我还写过一个中篇小说叫《新兵连》。
接著我想说一说我脑子里最近常转的一个人。这个人是我的三姥爷。我的三姥爷是我外祖父的弟弟。和我外祖父和外祖母一样,他和他的妻子、也就是我的三姥娘也给地主打长工。我三姥爷和三姥姥的关系不是太好。我三姥娘脾气很大,是个暴烈的女性。有一次家里丢了一条羊,两个人又产生了战争。过去争吵的时候,我三姥爷都忍了;这次争吵之后,我三姥爷突然发了狠,离开我三姥娘,选择了出走。他过去从来没走出过家乡方圆五十里,但这次就越过五十里到了县城;又越过县城,来到新乡。新乡是河南一座中等城市。三姥爷住在新乡一个车马店里,夜里特别得闷。半夜别人都在打呼噜,他却睡不著。他走出车马店,想找一个热闹的去处,用别人的热闹,来消解自己的烦恼。他一个人顺著大路往前走,终于找到一个热闹的地方,那就是火车站。我三姥爷走到天桥上,正好一列火车驶来。这是我三姥爷在世界上第一次见到火车。那时的火车还是蒸汽机。火车喷出的雾气、鸣笛的声音,让我三姥爷感到世界为之一变。火车停靠在站台上,从火车上下来成千上万的人,又从站台上上到火车上成千上万的人。这些成千上万的人,三姥爷一个也不认识。既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为了这些成千上万的陌生人,三姥爷流下了泪。三天之后,三姥爷回了家乡。回家之后,就到了中秋节。中秋节前他买了几块月饼。他有一个女儿,特别调皮,那时候没有芭比娃娃,也没有电子游戏,这个女孩特别爱玩牲口。牲口就是那些大骡子大马。在地主家喂牲口的老王,一转头就看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在高头大马上骑著。这个孩子真是太疯了。但有一天她玩过了头。过去财主家喂牲口的草,在上槽之前,都要过一下水,把灰尘洗掉。这孩子除了玩牲口,还爱玩那口淘草缸。这天她顺著缸沿转著走圈,一不小心掉下去淹死了。当时家里孩子多,死了也就死了,三姥爷没当回事。但是半个月后,他突然从窗台上看到半块月饼。那半块月饼上,还留著他死去的女儿的牙印。三姥爷突然大放悲声,整整哭了三个时辰。哭后,他又决心出走。但他这次出走,和上次出走就不一样,这次他是要离开伤心之地。他带著一家老小,来到县城,还是伤心;来到新乡,他过去来过新乡,以为到了新乡就不伤心了,结果到了新乡还是伤心;他又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出河南省,来到陕西宝鸡,不那么伤心了,才在宝鸡落下脚。我说这话的意思,是说写作也和三姥爷出走一样,是为了离开不解和伤心之地。中国有出戏剧叫《白蛇传》,说的是一个书生和一个美女在谈恋爱,最后发现,这个美女却是一条毒蛇。最后的结局,当然是一个悲剧。但我认为,悲剧不在于一个人和蛇在谈恋爱,而在于这个作者,肯定对人和人的恋爱充满了不解和伤心,不然他不会去另找一条蛇。中国还有一个传说叫《孟姜女哭长城》,孟姜女的丈夫修长城累死了,孟姜女千里寻夫,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家知道,中国的长城是非常坚固的,孟姜女用自己的眼泪,把长城给哭倒了,她丈夫的尸体,便顺著滔滔泪水漂浮到她的面前。我这里说的是,重要的不是孟姜女伤心,同样也是作者对长城和世界的不解,不然泪水也不会化为滔滔江河。中国三国时曹操说过,何以解忧,惟有杜康(酒);我想说的是,何以解忧,惟有写作。顺便说一句,我这位三姥爷,正出现在我正在写作的一部长篇小说里。
最后我想说一说《温故一九四二》。《温故一九四二》和我另外一部小说《头人》,合成一部集子,今年四月份在日本出版了。感谢刘燕子女士、山田正行先生、竹内实前辈,还有中国书店的川端幸夫先生,他们让刘震云不解和伤心的另一部分中国人,来到了日本。《温故一九四二》是我一九九三年写的作品,迄今已经十三年了。这是一篇在中国引起争议的作品。读过这部作品的朋友,就会明白争议所在。其实这种争议,相对于这部作品,是一种误会。这篇作品写到了政治、战争、灾荒,一九四二年,正是中日战争的胶著状态,于是又涉及到人,有中国人,有日本人,有美国人,中国人中,又有国民党人和共产党人,是一盆杂拌粥。这时在我的故乡河南,发生了大面积的旱灾,赤地千里,饿殍遍野,不是因为灾荒,而是因为政治和战争,在政治和战争挤压出的真空地带,我的父老乡亲,在往陕西逃荒的路上,被饿死三百万人。大家争议的焦点,是作者的态度。其实我的态度,并不是许多人读出来的态度。虽然写的是政治、战争和灾荒,但我并没有从这些角度出发,或者说,我写的也不是政治、战争和灾荒,而是一种复杂的生活;或者说,我是从生活的角度,而不是从政治和战争的角度,去打捞几十年前在逃荒路上饿死的那三百万乡亲。这里有一个大和小的概念。世界上有六十多亿人,两千多个民族,尽管人种不同,社会制度不同,文化积累不同,宗教和信仰等也不同,但对大和小的认识,大体是相同的,即认为社会比生活要大,政治和宗教又比社会大,控制著社会。这是人类到目前为止的认识和实践。但我恰恰认为,不仅仅是一九四二年,到目前为止,这是人类纠纷、暴力和战争的起源。我们看一看目前的中东地区、亚洲的局势,就会明白这一点。其实具体到每一个人,每天清早遇到的问题,和人类的结论恰恰相反,他遇到的生活比社会大,人比生活大;具体到一九四二年,一个灾民如何活下去,又比政治和战争要大。从短期看,政治和战争改变了历史;从长远看,却是灾民的一顿饭,改变了历史。在一九四二年,我的乡亲吃过日本军队的军粮,正是这一点,作品在中国发表的时候,有过大的争议;书在日本出版的时候,一些日本朋友也有别的看法。虽然国度不同,争议也不同,但殊途同归,都是一种误会。大家都没有从生活和人的角度,而是从政治和社会的角度,或者说,都不是从自己的角度,而是从别人的角度,与我发生了分歧,也有违我写这篇作品的初衷。但自我写作以来,还没有哪一部作品,在发表和出版的时候,是没有争议和误会的,我已经习惯了。也许,这也是我不解和伤心的另一处地方。也许,正是因为误会、不解和伤心,我才有了继续写作的动力。这也应了我刚才说过的一句话,何以解忧,惟有写作。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