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本华文女作家协会
【东瀛荷风】——“春或者樱”文学专辑征文之二
中文导报 东瀛岁月
作者:房雪霏
草稿1
无论如何,要把这件事记下来——这是一个跟了我很多年的念头,一桩心事。是的,很多年,至少二十多年。其实,已经记录过两次了,但都没有记完,并且,没记完的那些字也与我失散了。
第一次记得最详实真切,那是九十年代末刚刚使用电脑打字之初。写到凌晨两点多,桌下开着散热器,脚还是冰凉。那是大阪,租住的一个5层公寓第三层里一套57平米的三室一厅房里。写那些文字的时候,我整个人回到了小时候和姥姥一起生活的三间青灰色砖房里。写完关机之后,忽然想起来文章好像忘了保存,便重开机确认,是真的没保存,怎么找也没有。记得写得非常具体,可是,除了“向燕子致哀”这个文题之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懊悔塞满了心胸和大脑,以至于把记录下的文字以及提供那些文字的记忆,全都覆盖吞没了。
那是一次杀生事件。现在想来,那个男生他不是有意要把燕子杀死,第一次看见房子里有燕子飞进飞出的情景,兴奋起来,想活捉到手把玩。他那张未开化的采猎时代人一般涨得红紫的脸,姥姥愤怒至极带着罪恶感的颤抖的面孔,至今清晰可见。我像个傻子一样,紧紧贴靠着墙,就那么看着他关起门窗追打燕子。最后,燕子不是被打死的,而是撞在窗玻璃上自毙的。那撞击的声音非常刺耳,是从来没有听过的。
草稿2
40多年后的今天,我要把这些留在心底里的印记写出来,发布到世间去。这样,算是对燕子主人我姥姥有个交代,对那只被施暴的燕子也是一个正式的谢罪,与几十年纠结不安的自己和解。
我们的儿时很天然,有时候天然到分不清荒蛮和好玩儿。姥姥从来不出门,那个家的一切都是她打理经管。从我生下来这个家外屋棚顶就有燕窝,夏天一打雷下雨,姥姥第一件事打开门让燕子回家避雨。记得有一次雏燕掉了下来,舅舅登着梯子小心翼翼地托在手心里给送回燕窝。雏燕初飞的时候,院子里会聚来成群的燕友,电线上落着一排排成年燕,来为我家即将初飞的雏燕搞庆典。先是大雁飞进飞出好多次,像是示范着怎样起飞怎样滑翔。待到雏燕们一只跟着一只飞离燕窝跟着大燕飞到院子里,群燕叽喳的叫声非常响亮,那是欢快的庆祝,是成长的喝彩。
可是,那天偏偏是姥姥出门上街了。因为知道姥姥不在家,才敢把那小子带回家。那以后,燕子不再来了,对于燕子来说,这里不再是家,而是凶残之地。家燕是姥姥家生活的一部分,都加在一起才是她的人生全生态,是她几十年来的人烟风景之一。燕子的断缘,使她认为不吉利。其实,即使不做迷信解释,把活生生的燕子弄死,当然也是一桩不祥之事。这是对她的生活侵犯,对燕子的生命冒犯。从不出口骂人的姥姥,那天说了句“谁家养的王八羔子畜生!”
草稿3
今天腊八,最是严寒三九天。但是,我要写一件发生在五十多年前一个夏天的事。这件事如果不写出来,心里装着它活在世上,抱憾无尽的负疚感会时常找上我来。为了不使它以遗愿告终,近三十年来,几次要下笔记述,可是,终究未能成文。懊恼,愧悔,羞惭,屈辱,怨恨,悲伤,愤怒,无奈……这些极为不舒服的,难受又难过,却无从表达和倾诉的感觉,都有。之所以这样受折磨,原因在于一个用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具体情况:大约十岁左右的一天,我亲眼目睹了一个凶手活活杀死了我家的燕子。
罪恶感也好,长久的抱憾沉郁也好,并非说出来多么见不得人,也不是什么私密事。写下来,说出来,心灵深处,或许会因为这份勇气和反思的良知而得到几分近似救赎的释然。二十多年前,曾经写过一次。那时候刚刚开始使用电脑,大约也是这样的季节,记得旁边开着散热器。关掉电脑和散热器之后,突然想起来关机前忘了按“保存”,马上又打开散热器,打开电脑,文稿没有了,我刚刚写完的《向燕子致哀》没有了。那一刻的失落感,是失去了人生一切的痛失,是比很多疼痛更疼的痛失之痛。是一切坠入深渊的绝望、落空。所谓一切,不是可以数点的多或少,甚至不是江山或者财富可比拟的,远远比这些还要大,还要多。可见,这件事在我的心中是多么重要。这个发生在少年时期的事件,成了我几十年人生中的一件重要心事。又因为在要把它倾吐出来记录下来遭遇了文件丢失的打击挫败,一定要把它用文字记下来的这个念想本身,就成了一个夙愿。假如我的人生有五个夙愿,这是其中之一。不,即便只有三个,也是其一。
几十年以来,我在心里一直向所有的燕子谢罪。每一只燕子,都是那只燕子的同族和后裔。
整理稿
燕子。燕子。我不是行凶者,也不是招引行凶者的人。但是,我在现场围观,而且是围观二人弟弟的姐姐,我却没有制止他,没有开门放燕子出去,还它自由,保它性命。弟弟可能对这个留级高大男生有些畏惧,有对道上“老大”式的胁迫遵从,而我并没有感到被威慑,面对眼前的侵犯和迫害,我的不制止不自卫,只是单纯的幼稚愚钝,尚不懂得生命二字的分量。所以,这个重量一直压在心里,
如果那时候有朋友圈,我可能会这样记录: 今天姥姥不在家,弟弟带回来一个男生,他个子特别高,把大燕子害死了。姥姥骂我们了,姥姥哭了,大燕子死了,燕窝里一排黄嘴丫张得大大的。大燕子一动不动了,看着比它飞的时候大了很多,因为翅膀不再包着身体,松散了,眼睛也闭上了,看着像一块黑碳。
结语
去年夏天回国探亲,在弟弟家菜园里摘黄瓜的时候,一群燕子从旁边一座敞着门的屋子里飞出来,是我惊动了它们。我走进那个门窗大开着的房屋,两间屋的棚顶有二十几处燕窝,地面到处是羽毛和排泄物。手里提着菜篮进屋后,我对弟弟说那个房子里那么多燕子,他说“对,可多了。到小燕子初飞的时候可热闹了。”
看到这一屋的燕子,我才知道,那个夏天遇难的燕子,一直以它的死活在我和弟弟的心里。我用几十年写下这篇文字展开心结,弟弟给燕子盖了一座房子。(2025.04.15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