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导报 东瀛岁月
作者:赵琼
在从东京到香港的深夜航班上,看了《怪物》,这么好啊!开始以为是《熔炉》,老师是怪物;然后以为是《狩猎》,小孩是怪物;再继续看就泪目了:谁是怪物?
一个最不能接受的结局将电影推向了高潮:那么漂亮俩孩子,因为偏见,也因为绝对避不开的意外,没了。即使是局外人的我,看了也忍不住心疼,漆黑安静的万米高空无疑放大了这种悲伤。漂亮的孩子,就应该被爱着,快乐的生活,这是我理所当然认为的,导演却非得把残酷的现实告诉我,这很是枝裕和:用最温柔的温情方式讲着最残忍的故事。
即使心疼,还不得不大赞导演是枝裕和和编剧坂元裕二,居然把两个小孩麦野凑(黑川想矢饰)与星川依里(柊木阳太饰)间懵懂简单的情谊,讲出来罗生门来:从家庭到学校到社会,从父母到同学到老师,日常平淡如水的叙事,相比起扯嗓子比音量的商业大片,看似小情小调的日本电影段位实在太高了。
因为没看过原著也没看过影片,所以《怪物》带给我了惊喜。电影以晚上一场高楼大火拉开帷幕,单亲妈妈早织(安藤樱饰)跟儿子麦野凑看着远处的这场火,开始了妈妈视角的叙述,日常生活中的种种迹象表明儿子在学校被新来的老师保利(永山瑛太)暴力对待,早织一次次找校长沟通,校长的冷漠、老师们的息事宁人、日本社会的刻板让人窒息,当我正要谴责这种窒息时,早织的努力和投诉,让保利老师在是否道歉上纠结,这是不是很《熔炉》,老师的在学校的绝对权威很容易带来对学生的绝对压迫;电影要是这样,只会落入窠臼,很难让人有惊喜的,所以自然的还是同一场大火,电影进入了保利老师的视角,他是一位热爱工作喜爱学生的好老师,亲切又很温柔,凑的沉默,星川依里似真似假的言语,让老师坚信是“麦野欺凌星川”。但是面对只想尽快息事宁人的校方、学生的谎言,以及一发不可收拾、毫无根据的恶意流言中伤,保利老师不得不背负欺负学生的骂名,丢掉教职,人生跌落谷底。这不是妥妥的《狩猎》吗?想想那个让老师万劫不复的小女孩卡拉。
当我还在疑惑凑和依里咋这么坑老师时,老师的视角结束在他无意间发现凑和依里的秘密,因错怪自己的学生为欺凌者而懊悔万分的他前往麦野家道歉,两个男孩却在暴风雨之中不知所踪。
电影再次回到了那场大火,这次的视角是凑和依里,他们之间懵懂的亲密关系,他们内心的压力和恐惧,麦野承受的是因自己(性取向)与同辈相异而被疏远排斥的焦虑;星川除了遭同学长期欺凌之外,更要被迫忍受来自父亲(中村狮童饰)及其父权意志的恶言相向——人头猪脑的“怪物”——甚至被强制实施性倾向矫正疗法。于是,之前所有的细节形成了闭环,揭开了前两次刻意遮掩的视角盲点,反过来抨击大人们总是相信他们看到的就是唯一的事实,正是这种认知的局限性产生了针对同一事件的不同偏见。虽然在摧枯拉朽的暴风雨之中,他们狭隘的视野终于被打开,事情却已滑向无法挽回的地步。因此,大人们几乎找不到两个男孩的踪迹,而孩子们无论怎么用双手奋力拨开泥泞,仍会重新覆盖,遮住大人们的视线。直到他们出走,找到所谓的光明。
看到狠抓人心的结局,第一要赞的就是编剧坂元裕二,他采取多重视点下的罗生门式结构,分别从妈妈早织、老师保利、两个男孩麦野凑和星川依里,三个视角构成影片里彼此独立,而又相互联系的三幕剧。编剧在每幕都成功制造了反转和悬疑性,这也是为什么能带给我因为没有看过影评和原著的惊喜:编导严格控制前两幕的主角和观众获取的信息,那一个个看似无意却不多余的细节:比如妈妈视野里凑毫无预警跳车的危险举动;星川被同学捉弄关进厕所,最后离开的人却是神色慌张的麦野;在楼梯上追逐凑的保利老师……如此等等。这些不完整的、片面的客观事实逐步拼凑成母亲和老师对整起事件的主观认知——母亲担心儿子在学校遭遇欺凌,老师则认定是麦野在欺负星川。
而这些正是坂元的厉害之处,在看似平淡的叙事中,他通过情节带动观众的情绪,前一幕都能带给观众痛感,而这种痛感被下一幕更为汹涌的情绪力量所分散、淹没。妈妈的痛、老师的痛、两个男孩的痛很难并存的,随着真相越来越近,更加浓烈的情绪便轻易压制之前的感觉,牢牢占据着主导地位,我对学校体制的诅咒、对老师的愤怒,到对孩子谎言的惊讶,再到对两个孩子心疼不已,看他们在荒野电车上做游戏分享食物,两小无猜的纯真,却不被“正常世界”所容,我整个情绪完全被电影操控了。
但《怪物》不仅限于此,作为首部摘得酷儿金棕榈的日本电影,是枝裕和带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在为那些性少数孩子探索的空间和未来;同时,电影里对日本教育的体制弊端、单亲家庭之难、谎言和流言之害、校园暴力、懵懂同性情愫、父权社会的系统性压迫等都有设置,带着非常严肃的思考,答案却是开放性的——“怪物”是偏见的产物,如何消除偏见呢?
《怪物》是一部很日本的电影,那么轻柔那么美,却又带给人那么多疼,以小见大的讨论人类生命共同体。如果可能,我大概会帮依里穿好鞋,抱抱他跟他讲:即使说谎也没关系,你还只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