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导报   东瀛岁月

作者：晓薇

乘新干线在新神户下车，换长途巴士经过了两个多小时到了一个叫做松茂的小站，向导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接着又坐上向导的车经过了大片已泛出金黄色的稻田和正在收割莲藕的荷塘，终于到了当晚住宿的旅馆。

向导将斗笠，背文字写有“南无大师遍照金刚”的巡礼白衣，轮袈裟，金刚杖和山谷袋交给我。山谷袋里装着：纳扎，经书，纳经帐以及装有线香和小蜡烛的防水盒。他略略告诉过我物品各自的使用方法之后，稍稍迟疑了一下说，我从自己遍路开始到做向导已经三十多年了，遇见过各种各样的人。芸芸众生且不说都是为了什么来遍路的，除了日本人之外，我遇见最多的是欧洲人，欧洲人里最多的是法国人，其次是德国人，然后就是台湾人和韩国人，而来自中国大陆的你是第一个！这让我很新奇，你怎么会想起来遍路呢？

我说不太清楚究竟因是为什么先择了这样一个酷暑天来折磨（朋友的话）自己，就含糊地回答了一句：冥冥之中吧？

是呵，冥冥之中是弘法大师呼唤你来的吧？向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应和着我，又说，人们来遍路之前就像个圣诞老人背负着大大小小许多包袱，只不过这些包裹里装的不是福音不是礼物，而是各种烦恼，悲伤，焦虑，忧郁，愤怒......一旦遍路开始，这些包袱将被渐渐磨出肉眼看不见的缝隙，那些你认为的不快会像细小的沙子慢慢地流了出去，走完遍路，这些包袱就是空的了。因此，遍路也是一个心的历程。

这些年来我浑浑噩噩，连有什么烦恼都不知道了，只是心里缺少了一种纯真又简朴的快乐。

 

我对遍路充满了茫然、未知、期待、渴望。

 

遍路的六天中，每天都是骄阳似火。如果是在有空调的室内，我会手捧一杯热咖啡边吃着甜点边不痛不痒地欣赏或者装腔作势地找出些“一尘不染呀万里无云”之类的词汇赞美一下湛蓝色的天空。可是走在地面温度远远超过摄氏40度，连棵树也没有的遍路道上，我觉着自己要被要被烤成干瘪的柿饼了。

偶然刮过一阵风或是走过一片阴凉我都会欢欣雀跃，半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充分地享受着身体上的快感，然后出自心扉地发出“啊啊〜”的声音。

无论走山路还是走平道，每时每刻都是大汗淋漓。枯渴之中望着逐见瓶底的水，突然遇到一处小溪会是多麽地兴奋。有什么能比得上这种想好好活下去的人的生命之泉呢！此刻，一杯清纯徒水带来的希望以及幸福感远远超过了任何琼浆玉液或者美酒咖啡，更加沁人心脾。

正午，拖着疲倦的身躯找到一个歇脚的地方，拿出背包里带来的米饭团子，在慢慢咀嚼的过程中，那些带着淡淡盐味和散发着清香饱满分明的米粒在口中化开，征服着我的味蕾。此时，如果在我的面前摆上山珍海味，我一定还会选择米饭团子。

一路，暴晒以及疲劳和干渴袭击着我的肉体，近乎残酷。可我却得到了我想要的那种最简单最淳朴的喜悦和欢乐。

向导说带我走的这段路程他已经走过四百多次了。因此他了解每一段路况，记得哪一段山路最湍急最危险，甚至每一处的野生果树。途中翻山，经过一棵树木，向导停下来，从树枝上摘下一颗青果给我，说是すだち(酸橘)非常好吃，让我尝尝，吓得我直往后躲。在家我充其量就是花几百日元买上4，5个，挤出几滴汁液在烤鱼或者生菜色拉里调味，从没空口吃过，光是想想牙就被酸到了。拗不过向导的执意，小心翼翼地把一颗放进嘴里闭着眼睛咬了下去。天啊，那酸味竟让我满口生津。这种味觉浑然散开传遍了每一根神经，好像身体每一个昏昏欲睡的细胞都被惊醒振奋起来。然后是青涩和淡淡的苦味，这种口感和体感上同时出现的无比之爽是我从未有过的体验。

爱上了爱上了，德岛的特产すだち(酸橘)！

向导说遍路者可以站在这里吃几个自己所需的即可，不能摘下多余的带走。于是我带着感恩的心告别了这棵树。

我们在山上还不断地遇到野枣树石榴树栗子树，当然还有各种虫子以及从眼前爬过和盘在树上的蛇。

 

第三天，我便感觉身体出现了异样。左脚走不成直线还无力打软，左手抬到一个高度以后就不自觉地往上漂浮。但我还是一步一步尽力地走，不想让向导担心，更重要的是不想半途而废。

 

第四天去烧山寺，虽然上山和下山的路程大约有12公里，但是向导说要用上24公里以上的体力，因为这是徒步八十八所道场中最艰难最累的一段路程。

在盘错着树根和峥嵘山石不足一米宽，一边是悬崖似斜坡的陡峭山道上，我的左腿完全使不上劲，掌握不好抬腿的高度，跌跌撞撞，这时我才知道了什么叫“深一脚浅一脚”。幸亏臂力尚好，紧握金刚杖和向导给的一根竹棍，强力支撑着走完了所有路程。

途中，抬头望一下能够进入眼际的山道，然后就紧盯着脚下。金刚杖和竹棍不能杵到碎石上，以防碎石滚动而摔倒，也不能杵到不稳定的大石头上以防石头下滑砸到为了保护我而走在身后的向导。遇到左边是陡坡时更是要注意不要因为左腿无力而倒下去，因为滚下山坡起码是个半死。亦如人生有了目标以后，更重要的是如何迈出坚实的每一步。

尽管如此，我还是左腿一软身体朝前扑去，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个跟头。也许是心里有所准备，没有滚下山坡，头也没有碰撞到坚硬的石头。向导道：“你这个跟头摔得真够技术”！尽管回到旅馆看到一腿乌青，我还真是为自己庆幸。

 

第五天，终于没有挺过每天的暴晒和长途行走的疲劳，刚到旅馆的房间就虚脱了。像大坝开了闸门虚汗暴流出来，瞬间衣衫全部湿透。眼前发黑一下子躺倒在床上，无力喘气胸部憋闷难忍。我牢牢地记住了向导在路上说过的话：人体的温度如果超过了42度，细胞中的蛋白质会严重损坏，即便马上送到医院急救，多数也是来不及了，而能分散体内热度的是肺功能。于是我竭尽全力地大喘气深呼吸，几分钟之后终于能发出声音。大声地喊着住在隔壁的向导名字，请他给我一杯冰水。然后像灭火，我咕咚咚地喝下了一大壶带着冰块的水活泛了过来。向导见状告诉我：多亏你出了大量的汗得以调节体温，不然真是非常危险啊！

坚持走完了计划中的17个道场（寺庙），行程约100多公里。结束时我看到一块石碑上面写着“人生即遍路”，何尝不是呢！体验了快乐体验了苦痛，我不仅感觉到人生即是遍路，而遍路则是向死而生。人从一出生就进入了生命倒计时，因此要去真实和确切地感受生活中的每一个点滴和每一种感受，看淡功名利禄，珍惜每一年每一天每一个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