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家人或近亲提及我的小时候，差不多都说同一个字：犟！

   

 我承认这点。究竟有多犟呢？回想小时候的倔强画面，有一些至今都难以从记忆里抹去，连自己都不禁哑然失笑。

   

 大概是因为家里有个当老师的爸爸，他非常苛刻，还很武断。我怕爸爸，但不服他，可我偏偏又不是能说会道的孩子，只用行动对抗他。

记忆深刻的一次是，我因为抗议学校小考时老师对我的极大误解，做完题后没交卷就摔门离开了教室。当我磨磨蹭蹭地按正常放学的时间点回到家时，老远就看见爸爸站在院里怒气冲天地盯着我。显然那个老师给爸爸告状了，他们是同事。我闷声走到爸爸跟前，只听他一声呵斥：“为何不交卷？”我说我明明是学习委员，成绩明明那么好，我那复习用的笔记本明明不是考试时从桌洞里掉下的，老师对我的曲解是对我的不尊重，我没罢考就不错了，但罢交，是想提醒他不可以伤害我的自尊。

张石 摄影

但爸爸维护老师的形象，板着面孔照旧对我劈头盖脸地狠批了一通，还让我站那里好好反省，然后他进屋吃午饭去了。我感到委屈至极，单薄的小身影立在墙边，但眼睛睥睨着房屋里的爸爸。过一会儿，爸爸走出来告诉我差不多可以吃饭了，我不理他。当他完全吃好了，又出来叫我进屋，我还是不理不睬。爸爸无奈地挠着后脑勺，语气缓和下来，说回头把做完的试卷交给老师就可以，要我先进屋吃饭。可我的犟劲儿上来了，说：“我就不！”爸爸不由分说，一把抱起瘦弱的我，硬往屋里塞，可我刚一落地，扭身又跑回院子里继续站在那里。爸爸哭笑不得，疲惫不堪地叉着腰，看着我说：“你这孩子，咱不交卷了行吧，下午我跟你老师说说，赶紧吃饭，别犟了……”

    

如此这般的搞笑，都是因为犟，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小倔强，使得我在小时候跟爸爸成了一对“冤家”，当然我知道爸爸其实是爱我的。多年后我曾怀着复杂的心情，在一个父亲节写下一篇散文《我的冤家老爸》，那也是我在爸爸生前送给他的最后一份礼物。

但其实我人生最初的倔强，是源于我的妈妈。

我早早地就有记忆了，出生不久便跟着奶奶生活，彼时的父母都在外工作。我那当医生的妈妈，只有周末带着婴儿期的妹妹回奶奶家。我也处在幼儿期，平时都是奶奶搂着我入睡，所以一看见妈妈回来就雀跃不已，白天不停地求抱抱，晚上还要闹着跟妈妈睡。记得妹妹睡在大床靠墙的一面，妈妈在中间，而我在床边幸福地紧抱着妈妈的胳膊入睡。但通常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奶奶的被窝里，是头天晚上妈妈趁我熟睡后把我送回的。醒来后我小小的心灵里其实充满了失落，只是不会言语。

这样的妈妈终究要出差错的。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周末，工作了一周而疲惫不堪的妈妈，抱着妹妹回到奶奶家倒头就睡。我墨迹半天拉着奶奶来到妈妈床边，奶奶会意地把我抱上床去。尽管妈妈侧身往里护着妹妹睡觉，我仍然满心欢喜地依偎着妈妈的后背，幸福地享受妈妈的气息。悲催的是，妈妈也许是太疲惫，忘了身边还有我的存在，她翻身时一屁股把我给撅出去了，小小的我瞬间滚下，身子卡在床与床头桌腿之间的地板上。我嚎啕大哭，伴着窗外的风雨声，那个委屈呵，无论妈妈怎样哄劝都无济于事。奶奶闻声跑进来，心疼地把我抱走了，但同时也带走了我对妈妈的亲近。长大后，我不曾记得自己在母亲身边撒过娇，甚至会“不屑”地看着妹妹撒娇，即使妈妈拉我到她身边，我也是哼哈着闪一边。我知道自己内心的那份倔强，始终无法与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一屁股把我撅出去的妈妈和解……

儿时的倔强，究其背后的原因，大抵是怕受伤，怕失望。尽管在我成长中爸妈给予我的呵护并不少，但我感觉自己的那份倔强一直都在。那个犟劲，就像一堵墙，坚不可摧。它对我现在的直接影响，就是经常表现为一种将人拒之门外的高冷，一个人独来独往的样子。比如，我在一所大学里教书好几年，只管一心一意地上课，几乎不去教师的共同办公室，不想跟人交流，其他教师对我恐怕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而我在华人的一个文学社团里，因为喜欢而努力变得随和，但还是因为倔强和较真，而招致一些误解，那种委屈又让我将自己包裹起来，倔强里的可爱也将无人知晓了。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罢了。”这是村上春树早年在他的小说《挪威的森林》 里写下的经典语句。这，便是我倔强的原因所在吧。

（作者系旅日学者，国立筑波大学博士，复旦大学博士后，日本华文作家协会第五任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