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哥
大学那几个冬天的日日夜夜,天天都是靠著那件外套。
毕业后我仍然回湖南乐团工作。像千万牛郎织女夫妇一样,我和冬娅也成了邮件夫妻。至于结了婚就可以移民上海,是到了国外才听说的事。好不容易盼到了毕业后的第一个探亲假,那正巧是过年,我当然乘火车到上海去享受老婆的家庭温暖。
那一年,地球的温暖化还没来得及解放中国,所以特别的寒冷。我仍然穿著冬娅用血换来的那件羽绒外套,只是那深灰色的面子已经被磨得油亮。到了浙江义乌车站,我的背包被小偷偷走,我发现后立即跟著下了车。经过一番斗争,终于将小偷擒拿归案。虽然东西都在但找不回现金。等到下一趟车,乘警把我安排在餐车坐下。他看著冻得发抖疲惫不堪的九哥,破例免费给了我一份工作餐,还担心起我身无分文到了上海以后的事情。我很轻松得意地告诉他说:“到了上海有我老婆啦!”
上海到了,已经是晚上23点多。外面不但没有升温,还倒欠4度。等我下了公共汽车(当然没有买票,售票员急著回去过年,也懒得跟我罗嗦),往冬娅的武康路走去时,正好是午夜0点。路上除了九哥以外没有一个行人。马路两边所有的窗子都一齐打开,丢出各式的花炮。那巨大的声音,惊醒了我孤独的心。为了避免空袭,我只能走在平时最不安全的马路中间。
一会儿,我来到了冬娅的窗下。窗子里仍然亮著灯,但那灯光却寒冷得扎心,连带血的羽绒外套也挡不住。想著过去我在那个窗子里制造的无数罪该万死的事情,结了三层冰的脸皮也不够厚去见我的岳母大人。
我不停地走著,走著。走了不知道有多少个圈,终于耗尽了最后的热量。凭著自己还剩下的知觉,我发现武康路口的一辆公共汽车。为了不冻成僵尸给正在同家人过年的清洁工添麻烦,我硬把门扳开,挤了进去。这时我真希望被个管治安的或警察看见把我抓住关起来,关的地方要有个取暖器和一碗酸辣面,那就是共产主义。不一会,我就在最后排的椅子上做梦了。我梦见自己冻死在冰宫殿里,但阎王老子不肯收尸,因为我身上还盖著那件带著活人鲜血的外套……
那便是我第一次结婚后的第一个探亲假的第一夜,也是第一次结婚后的第一个新年夜。
从那以后,对我来说,“上海”就成了“冰冷”的同义词。所以,只要我去上海,即使是在气温40度的8月,你可以肯定,我是带著外套的。
冬娅卖血买外套救我一命的优秀事迹,被老岳母用雷锋式赞扬成为:“戆蠹(愚蠢)”。但我想,还是用“高尚”比较好听,我想冬娅本人也是那样认为的,至少当时应该是。其实不管人们怎么认为,牺牲自己的一部分,换得他人的性命和前途,都是只有动物变成人类后才能发生的事。要不我澳洲的结拜姐姐Elleen,辞了自己的工作,卖了我们的房子去缅甸做义工帮助那些在战争中残疾的人们,又算怎么回事?舍己为人,是一种高尚的行为,是值得讴歌的。在这一点上,无论马克思还是耶稣,都应该是不会有争议的。除开某些马克思或耶稣还没学到家的人们。
但在冬娅高尚的行为中,有一些让我百思不解的事情。我九哥,一个有父母、有工资的艺术工作者,一个堂堂的国家干部,一个20几岁的男子汉,为什么还有依赖他人高尚的必要?为什么解放了30年还有人不得不用卖血的伟大高尚,仅仅是为了为心痛的人买件御寒的外套?为什么一件羽绒外套值得国人两个月的工资……
每想起那件带血的外套,和那些不解的事情,我就再也没有勇气继续做中国人,生活在中国这个巨大而沉重的国度。
靠著对上帝的虔诚,我出了国,换了护照。尽管如此,20年来,每走到一个国家,我还是要首先买房子,和一辆可以睡觉的小公共汽车,当然还有很多的外套。今天,我回头一看,发现在这个世界上,澳洲、挪威、瑞典、日本,我已经拥有不少房子和可以睡觉的小公共汽车。在任何一座房子的衣柜里,都会有好几件外套。然而,没有一座房子、一件外套,是冬娅的那个意思……那意思,语言不配用来形容。
我望著满头银发的昔日岳母,除了不停地作检讨,别的什么也讲不出。最后只能从口袋里掏出点纸票票找了个台阶下。
中国人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这样一算,我与冬娅一年夫妻百年恩。那么长的恩,我这辈子怎么还得清?好在现在的她丰衣足食又有家庭,生活得美满幸福。所以,我唯一能为她做的是,尽量使自己生活得幸福些。我想,这应该正是她所希望的!如果我还能为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做点事,让她知道这里面也有她的一滴血汗,想必更能使她感到欣慰!
说来也奇怪,这些年在外国生活得富裕,经济上无忧无虑,反倒让人觉得平俗乏味。事实上,我在挪威生活的那共产主义似的8年,是我最没有记忆最没有内容最缺乏激情和冲动,最没有东西可写的8年。而到了日本后,连去香港逛商店看日本二流货的兴趣都消失了,更不用说去二手店或街头小摊捡便宜。跟人讨价还价的乐趣更是变成了一种麻烦。当我把上百万日元忘在背包里,或是回中国时嫂嫂从我丢给她洗的裤兜里随意掏出几张红色的人民票,叫我不要忘本时,我才意识到我的生活失去了许多的韵味和乐趣。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九哥现在的日子,仍忙于奔命在生存与消失之中,那恐怕也不会有心境腾出闲来考虑什么“戆蠹与高尚”的问题。
总之,人生的道路还有几十个冬天。过去,为九哥流血流汗流泪的女人也不仅仅是冬娅一人。所以,我还是那句老话:“只要我有一口饭,就有她们的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