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文凯
我对“文革”基本没有发言权,因为在我出生之前,革命小将老三届已经冲上了时代的风口浪尖。对我而言,“文革”属于个人记忆的史前史,那是一段混沌而模糊的时光,是有现实而没有记忆的岁月。1976年,“文革”进入十周年,走向强弩之末的命运,我也从幼儿园升入小学,开始了心智的启蒙。至今,我把1976年看得非常重要,不仅因为那是天翻地覆般的中国命运的转折年头,也是我个人成长的纪元之始。
1976年,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是多事之秋。新年寒假过后,我升入春季班小学一年级,而在离开幼儿园之前,则刚刚经历了失去周总理的悲痛。幼儿园生活留给我的唯一记忆,就是演短剧、批水浒——经过老师挑选,我被分配到的光荣任务是扮演投降派宋江。
1975年9月,毛主席心血来潮,在全国掀起了“批水浒,反投降派”运动。最高指示迅速扩散到社会的每个角落,也渗透到我们这个小小的幼儿园。园里的领导和老师迅速行动起来,组织我们这群五、六岁的孩子排演批水浒短剧。能够出演者,当然是老师眼里的的好孩子,但好孩子不一定能演到好角色,比如我就沦为投降派宋江,而另一个小女生则扮演了坚定的革命派李逵。
在那一段光荣而不安的日子里,大字不识几个的我生吞硬剥地猛背台词,而母亲则为我讲解了水浒的故事大概,特别是宋江下狱发配沧州途中,被梁山众兄弟劫持而不愿上山的相关剧情。我整天兴致勃勃地叽哩呱啦,竟也把长达数页的故事和台词背得滚瓜烂熟,了然于心,引起大人们啧啧称奇。古话说:少不念水浒,老不读三国。但我那么小就读水浒,全拜毛主席所赐——这成为我从小接触古典白话小说,并浸淫其间的一个契机,我的文史兴趣和记忆天分也在那时候展露端倪。
孩子的演出是幼稚而枯燥的,除了对背台词,几乎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我记得宋江最激烈的动作就是佯装引刀做自杀状,而扮演李逵的小女孩则摆出那个时代所有英雄人物都会有的姿势——两脚呈丁字型,双手握拳向上微提,犹如拎了两个小水桶。在革命者和投降派的形象对比中,幼小的我走过了1975年的冬天,进入到1976年令人悲痛的新年伊始。
1月8日,周总理逝世。邓小平主持了总理的追悼会,并代表中央致悼辞。在幼儿园组织全体师生召开的集体追悼会上,我平身第一次听到哀乐响起,那样肃穆,那样悲怆,让人沉落到无边的黑暗而无力自拔。在全场一片哭声由抽泣转变为号啕之后, 我的情绪也深受感染,热泪涌出眼眶,自然地痛哭失声。我当然不可能理解批水浒与周总理逝世之间有何联系,更不会懂得所谓“投降派”有何所指。复杂的政治运动和盘根错节的政治背景,在孩子天真幼稚的心里早已被自然化约为一个动作或一个名词,成为嘻笑别人的流言,或是送给同伴的绰号。
天安门事件发生时,我已是小学一年生了。百万人的现场、悲壮的悼念、激奋的民情,从北京传到上海,从中央传到地方,已被册定为性质无比严重的“反革命暴乱”。不久,老师在课堂上宣布我们也要跟全国人民一起打倒邓小平,“反击右倾翻案风”。当时,在我幼稚的心灵里,对人事的判断只有“好人”和“坏人”之分。我明明记得邓小平为周总理致悼辞,应该属于好人之列,怎么一下子变成天下第一号大坏人了?在人生价值建构和社会是非定位的初级阶段,我就接受到混乱而错杂的信息,这为我留下了怀疑论的后遗症。我自认是一个善良的人,但我后来体会到善良绝不是盲从的代名词,善良的人尤其需要“不信神、不怕鬼”,对任何事都应有自己的立场。
1976年的夏天是炎热的。在暑假里获得学校放生的我们,跟随里弄和街道向阳院的哥哥姐姐们,度过了把政治抛在脑后,夜夜鬼怪故事不断的乘凉消夏的快乐时光。但好景随著假日结束而为之一变。9月开学以后某一天,学校组织低年级学生看电影。我们来到上海青年宫四楼剧场,兴致勃勃地观看动画片《金色的大雁》。片子放映过半突然中断,银幕一片漆黑。当年因为跑片接不上,电影放映中断四、五分钟是常有的事,没有人特别在意。然而不久,话筒里传出了“传大领袖毛主席逝世”的消息,现场一片死寂。然后老师带头迸发出哭天抢地般的哀号,学生继起,更有个别激烈的小女生捶胸顿足,差点哭昏过去。
这场电影算砸了。老师马上带领我们整队返校,随即解散回家,没有人能预想即将发生什么。路上的行人大都不知道毛逝世的消息,人们只看到一支长长的小学生队伍静穆地穿过市中心的街区,个个哭丧著脸,红肿著眼,领队的女老师更是边走边哭,如丧考妣。我回到家里,父亲正从收音机里听到这个天崩地裂般的消息,他责令我呆在家里,不准如往日放学回家后马上窜进弄堂里呼朋引伴地玩耍——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我经历的最昏暗、最沉痛、也是最漫长的一个黄昏加黑夜。
毛主席追悼会,举国同哀。在四周哭号的声浪中,我却没有涌泪的意思。不是我心肠硬,不受周围环境影响,而是我当时正想到一个无比严重的问题:毛主席走了以后,中国怎么办?我们怎么办?我至今感到奇怪,不过七岁的孩子怎么会有如此沉重的想法,但在当年这可能是困扰全中国人民心头的最现实的问题。没有人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中国会走向何方。后来华国锋出任党中央主席,也称“英明领袖华主席”。我们从小只学会叫“毛主席”,在我幼年的思想结构和语言习惯中,“毛主席”就是一个不可分解的固定名词,从来不是“毛”加“主席”,更不可能是其他姓加“主席”。因此,改口叫“华主席”无论如何都很别扭,这种抵抗感持续了很久,直到华主席下台还没有叫顺口。
毛主席逝世,是1976年的中国,也是世界的一件大事。这个事件产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影响,无论从什么角度去解读,都不为过。对个人来说,我从毛的逝世中获取的最大的人生启示是,这个世界离开谁都照样运转,今天的太阳沉下去了,明天的太阳照样升起。后来的事实表明,中国的天没有塌下来,路却越走越宽了。
就在我们全家和全国人民一样惴惴不安地等待“毛主席逝世后中国怎么办”的答案时,10月的某天晚上,下班回来的父亲和母亲关上房门,兴奋而紧张地交换著刚从单位传达中听来的消息:中央一举粉碎了“四人帮”。在父母的谈论中,我似懂非懂地听到了许多对于老百姓而言的秘密,同时也不得不再一次调整我对社会政治的接受天线和频道定位:耳熟能详、如日中天的王、张、江、姚成了天下最大的坏人。此后,人生刚刚起航的我和我们这一代的成长史,乘上了拨乱反正的时代洪波。
就在粉碎“四人帮”的消息在全国范围内传达到基层的第二天,上海爆发了盛大的庆祝游行。热情而兴奋的人群涌上街头,挤占了市区的主要马路,人们敲锣打鼓庆祝党和人民的伟大胜利,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场持久的浩劫和灾难。我头一次见识这种阵势,除了欢天喜地看热闹以外,也少不了跻身游行队伍居间一浪的冲动。向阳院的哥哥姐姐们领著我们这些小孩子冲出弄堂,发现左有中华路,右有西藏路,都已挤满了游行队伍,而我们这条连接主干道的小马路仍然清寂。在不知道究竟是向左还是向右走的情况下,我们只有在中华路和西藏路之间来回奔走,成为这条马路上中唯一的充满了活力的游行队伍。
一个月后,上海青年宫为我们重新放映了《金色的大雁》,这让我的1976年没有留下缺陷和遗憾。后来,上海青年宫还原为上海大世界,在20年间继续发挥著十里洋场时代留下来的庶民文化乐园的作用。迄今,在建筑物老化毁损与保护历史遗迹的争论中,上海大世界寂寞地矗立在日益繁华的现代街市多年,等待著拆与不拆的利益争夺和命运判决。我在30年后重新想起四楼那个放映厅,是因为我在那里经历过天崩地裂之后时代转折的瞬间。
我的1976
日期:
06年06月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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