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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智新:记忆中的父亲
日期: 18年08月3期 评分: 10.00/1
王智新:记忆中的父亲
作者父母在宫崎

作者:王智新
 
父亲走了,那是在一个极其炎热的夏季的凌晨,他走完了自己92年的历程。这是在接到妹妹电话,通知我说父亲病危后的第三天。而我预定的却是第四天从东京返回上海的机票。匆忙赶回上海却没能最后见上一面,感到遗憾万分。经过一段紧张的忙乱之后,处理完了后事,全家都跌落到失去顶梁柱的空白和寂寞中,感到心里空荡荡的。现在夜深深,四周一片静寂,窗外雨声哗哗不断。想起父亲,思如泉涌,泪如雨下。搜索记忆中的父亲录下以作纪念。

我在抗战胜利60周年时,曾写过一本《解密靖国神社》(2005年8月广东人民出版社),在该书的后记中写到:“我们的父辈受到日本帝国主义的伤害最大。”父亲生于1927年,从懂事之年起,记忆中几乎都是日军在上海的暴行,虽有居家但也是四处逃难,颠沛流离:为求生存不得不穿越日军的封锁线,在哨卡受到日军哨兵凶狠的盘问和殴打,日军飞机对上海市区的狂轰滥炸等----。在向我们讲述这些经历时,他眼睛里闪射着仇恨的眼光。而我的祖母,曾在日本的棉纱厂工作,被日本监工(拿摩温)拳打脚踢是家常便饭,有一次由于打瞌睡,拿摩温竟然放出狼狗咬伤了她,那时留下的伤疤最终随着她一起进了火葬场。为此,日本在我们家里是个非常沉重的话题,有着打不开的结。

1972年当我从插队落户的黑龙江农村突然返回上海,回到家里向长辈们报告说,我被选拔进上海外国语大学学日语时,全家的惊喜和困惑的场景,我是终身难忘的。高兴的是老王家出了个大学生,有人登龙门了;而困惑的是怎么学日本语,“学别的不行吗?”那是在沉默了一阵后父亲问的第一句话。最后自己由于得不到家庭的支持,我只好将这个问题向系领导汇报说,家里人不支持我学日语,我要求返回农村继续务农。当时学校还有“工宣队”(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系党总支派工宣队上我家做工作,说明学日语也是革命需要,是国家安排的,讲了一通大道理,尽管父亲一百个不愿意,但那是个“大道理管小道理”、“个人服从组织”的集权年代,个人的需求和恩怨在伟大的战略部署面前显得十分苍白,一文不值。结果我是留了下来,日语专业得以继续,但是却留下了后遗症,毕业那年学校决定我留校当教师时,全家一致反对我留校,认为我不能再去贻害他人子弟。数年后祖母临终时竟然嘱咐我大哥,不要叫老二回来奔丧。可知祖母至死都没有原谅她那个学日语的孙子。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是大逆不道的子孙。

父亲当然不一样了,虽然与祖母同为中共党员,但他见多识广,胸襟宽阔,为人豪爽,行事坦荡。父亲工作很忙,有一段时间还被调到北京部里工作,平时很少过问孩子们的学习。但是对儿女的管教相当严格,在邻里是出了名的。文革前我上小学时,经常被半夜下班回家的父亲从被窝里楸起来。原来是父亲回家后逐个检查我们的作业,发现我的作业本写得最潦草,错误很多,就令我马上起来订正或是重写。我已经记不得自己有过多少个夜晚,睡眼朦胧地被拽来起来写作业了。在学校里我也是个桀骜不驯的孩子王,曾被从大队干部一撸到底,怎么样的惩罚我都毫不在乎。但是小学的女班主任老师却有办法对付我。只要我不听话,她就会吓唬我说,打电话让你父亲来。我一听这个,就吓软了,立即表示一定改悔。因为,一旦这事情要传到我父亲耳中,回到家里一定是严酷的家法伺候。

父亲的学历不高,所有的文化知识都是在新中国成立后,在历次党校,干校脱产学习修得的。在他该上学的时候,上海沦陷了,能上的只有殖民地学校。听祖母说,父母把学费放在桌子上,逼他去学校,但是他发誓不去占领区的学校,而投身到了抗日救亡的洪流中。

父亲机智过人,办事干练利索,从不拖泥带水。记得文革开始后不久,父亲被单位“造反派”揪斗,戴着高帽子,手里拿着铜锣,三步一敲,五步一喊,“我是牛鬼蛇神,我是走资派”,来到家门口批斗示众。那年我们家的房子正赶上大修,屋子四周搭建了竹制的脚手架。父亲对押解他的造反派头头说要到楼上洗手间上个厕所,他进了厕所后,就从厕所的后窗爬到屋外的脚手架上一溜烟地跑了。等造反派发觉不对劲的时候,他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气急败坏的造反派发誓一定要把他抓回来狠狠地批斗,触及灵魂。就一直在我们家守侯着,等我父亲回来自投罗网。我们也很担心,万一回来被他们抓走的话肯定是凶多吉少,但又无法通知到他。谁知那以后一个多月时间里,父亲一直没回家,造反派看看没办法也只好撤走了。

父亲为人严谨,善解人意,而且不发牢骚,更不在背后议论人。我们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听到父亲议论过什么人,就是在那个所谓大风大浪的年代,也没见过他与什么人争吵。相比之下,父亲的孩子们就差远了,经常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得不可开交。想到父亲的这一优点,我甚至有点怀疑进化论了,为什么长辈们优良的DNA都没遗传下来呢。

父亲一共有我们五个孩子,上面三个男孩,下面二个女孩。凭我们孩子的观察,觉得他是比较喜欢两个女儿的。最小的女儿出生时,正值电影《护士日记》热播。父亲很喜欢这部电影插曲,不仅自己经常唱,还在给小女儿取名带了个“燕”字。我因小学毕业后就离家上了寄宿学校,有时星期天、节假日也不回家,后来又上山下乡去了北大荒,上大学也是全寮制,极少回家,与父亲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并不多。我离家后,无论是在黑龙江还是日本,与我通的信都是由父亲执笔。那一笔一画工整秀丽的柳体字,我曾努力保存下来的,但是后来由于几度搬迁,几乎丢失殆尽,实在是太遗憾了。

父亲退休后,我正在宫崎大学任教,将父母接到日本来过几次,也驾车带他们游览了日本的风景胜地,慢慢地改变了他幼年期形成的日本印象。在宫崎时他还结识了很多日本朋友,其中包括被聂荣臻将军救助的日本孤儿,抗战时期在中国帮助过中国人民抗日的医护人员等等。尽管语言交流不甚畅通,但是看着他们共围一桌,推牌九打麻将,笑声不断的样子,我打心底里感到欣慰。现在他们都先后离开了人间,离开了他们曾为之喜怒哀乐的俗世,在那个没有国界,不分民族的天国里,他们肯定会相聚言欢,同享共乐了。
 
亲爱的父亲,安息吧!
 
2018年8月15日
于山东烟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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