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圣诞节回家探亲,由于家里浴室热水供水不畅,便与丈夫去公共浴池洗澡。出门不远便看见一家,推门进去。一位30几岁的女人走过来,看我们像老乡进城一样懵懵懂懂,就领我们买票又把我们分别送到男池和女池门前。走进换衣间我才发现先生的毛巾在我的包里,我就问那个女服务员该怎么办,她非常麻利地说“我给他送去,他叫什么?”我说出名字把毛巾递给她。
刚一转身,就听见她在走廊大声呼叫丈夫名字的声音,听得出来她的普通话带有异地口音。我脱著衣服一个人笑出来,心想在一家完全陌生的浴池里听到陌生女人用这样一种口音大声呼叫自己一定会把他惊得手足无措。浴室里没几个人。潮湿自不必说,这原本就是一个湿地。室内那昏暗也同这潮湿一样浓密。有几张用来搓澡的床,床边站著搓澡女浴工。她们操著南方口音,边工作边聊天,待客殷肯。我把自己身体交给她的那个女人,年龄跟我差不多,跟我搭话问我这那。跟她对话时我感到些微自卑——因为我只会说一种汉语而她却能一边同我说带有杂音的普通话一边同旁边的女浴工说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方言。
浴毕更衣时,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过来伸手向我要钱,我问什么钱,她说“方才我妈妈给你搓澡的6块钱”。我把钱给她,一边为这里的收费途径之复杂而迷惑一边感慨她的普通话之标准流利。拿过钱她坐到椅子上去翻看一张小报,大声喊叫我丈夫名字的女人也站在她身后看那张报纸。坐著的女孩儿把报纸念出声音来:“苏门答腊发生海啸”,并读出具体时间和死亡人数。身后的女人双手背在腰后,面无表情,像一尊端庄的泥人。她一动不动地看著女孩手中展开著的报纸,听女孩念完一大段落后,她低著声音说:“你看她哭得多伤心”。她这一句话却让我伤感起来。我对镜梳理著湿头发,觉得心里沉暗。她不识字,所以女孩子把报纸念给她听。听了文字内容,她才能对新闻图片产生感应。海啸固然是一件令人伤心的坏事,但那是一时天灾;不识字的人生算不算人为的终生灾难?
洗澡回来之后,家人奇怪地问:“怎么这么快就洗完回来,你们在哪儿洗的?”告其就在对面浴池便遭到讥笑:“天哪!那是民工洗澡的地方。国外回来的大学教授怎么能到那地方洗澡?”对我们来说这个民工洗澡的浴池条件已经比从前好了不知多少倍。我们是在一周只开放一两次的大学浴池中净身度过的青春期。这20年来中国都市生活发展迅猛天翻地覆,关于洗浴文化多姿多彩的体恤周到亦有耳闻。对此我没有什么好奇,洗澡是一个只要有一个提供热水、安全卫生的封闭空间即可完成的日常小节,不必考究其它。再说,乍一回国也很难在眼花缭乱的都市里分辨出各类洗浴中心的阶层档次。倒是这个民工浴池偶然经历让我领略一场类似触及灵魂的见闻。
几年前,在东北一个大火车站内也遇到过一个类似的场面。我去车站买火车票。站台窗口很高,与里面坐著的售票员说话需踮脚仰视。我说了两次要买去某地的火车票,里面的人慢条斯理地整理著什么,她像是即失明又失聪,彷佛完全意识不到窗口外面我这个顾客的存在。离开中国十几年,我似乎忘记了作为顾客会随时遭受冷落和无视这类尊严打击,站在她居高临下的窗口外,一时间懊恼无主。正在这时,身后过来一位五、六十岁的老妇人,她劈头就问我:“去渖阳的车票在哪儿卖?”我对车站情况一无所知,就指著窗口上方的指示牌说:“那上面写著呢”。没想到她顿时怒从口出:“我不是不识字吗?要识字还问你干啥?!”我哑口无言。心情坏到极点。我是教师,不仅识字还会写字教书说外语,却没能胜任眼前这个最低程度的交流。是什么东西使得人与人交流时会出现本不该出现的障碍?和谐有这样艰难么?火车票没买成,被识字的人冷落窗外,被不识字的人一顿抢白。回来一路沮丧自省,却找不到究竟是谁的过错。只听到我中跳出另一个我冲我喊:“我招谁惹谁对不起谁了?斯文就活该遭受歧视?”
建国快60年了,还有30多岁的文盲,谁之过?是老师还是没当过学生的文盲?百思不得解。不识字的成年女人只能用眼睛和耳朵吞咽女孩儿咀嚼过的残渣来吸取自己所处的世间信息。我虽与她非亲非故,却时常受到这个尴尬光景的折磨,彷佛此事与己有关而念念不忘。
“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这是诗人奢侈的呻吟,是识字人才能理出的哲理抒情。不识字者本身就已是忧患又怎样去体味自己不识字的愚福?这是佳句不是真理。苏东坡若不识字又如何来抒发这份感慨以供后世千百年传颂?现代社会的人,即使没有充分的话语权也应该有最低程度的读解权。教育的目的是帮助人协调社会以推动人类的共同发展,这是每个人作为人的基本责任。义务教育不单纯是一项富国强兵的国家需要,也是施教从教双方的共同义务。国家应强迫拒绝接受教育的人走进校门。什么地方有文盲就要问罪于当地行政教育部门的责任,他们负不起责任的话就应该继续向上追究。
近年来有了“教育产业化”的说法。不知将把义务教育如何改革成产业教育。在我看来,教育产业化就是拿孩子做人质来难为那些支付学费有困难的家长。有关部门是否了解家长们的学费平均支付能力这一民情?在呼唤百姓理解并同情国家教育经费薄弱的同时,是否先考虑一下孩子不受教育如何成为有助于国家强盛的材料。日本是资本主义社会,冷酷自有其冷酷的一面,但义务教育这一项却落实完善。小学到中学毕业的9年间,国公立学校免收学费书本费,很多地区还设有食堂供应营养丰富的免费午餐。我的孩子于学龄前来到日本,从小学到中学毕业,每月只需交付很少一点杂费。我们曾在奈良县大阪府下三城市居住,所就读中小学均有午餐供应。杂费用于学校组织的课外活动以及家长协会协助学校工作的费用,其中还包含毕业时人手一册的精致相册摄影费和制作费。相册有200多页,其中分别有学生小学在校6年和中学在校3年间的日常情景、历年运动会、春季郊游、在校园员工介绍以及每年的世界大事记文字和图片。每个学生都能在里面找到几张记录自己成长的学校生活照片。记得,我读小学时的学费是每学期3元,中学5元。书本费也只是每本几毛钱。听说现在涨了几十倍甚至上百倍。我认识的日本人中有常年捐助中国偏远 地区建设中小学的个人和团体,他们是极其普通的日本人,收入不高,也没什么深层意义上的抽象友好意识,就只是出自一种简单的平常心,说“孩子不能上学太可怜”。这样说似乎在简单对比中国日本谁是谁非,其实根本没有这样复杂,这只是一个做与不做和怎样做的问题。国家进入盛世期了,即使让百姓人家各一子的孩子免费接受教育,也绝不会成为赔本的买卖。再说孩子不是别人,都是祖国花朵,成了人才不仅会报效国家也是炎黄子孙的体面。
前几年有一篇叫做《If the world were a village of 100 people》(Douglas Lummis)(《如果这个世界是一个百人村》)的网络作品,说百人村中有2人有电脑有14人是文盲,最后说“如果你能读到这个邮件,在这个瞬间,你的幸福就已是从前的两倍、三倍。因为不仅有一个想著你的人给你发这个邮件,还因为你能阅读它。”不知道这14%的文盲中有多大比例是吾中华儿女。
优越的自然条件产生优秀的文明。国民素质的整体水平构成全社会的文化水准。文字发明是人类走向文明的第一步,如今人类社会已进入键盘文化时代,毋庸说,文盲将是终生遭受精神物质双重贫困的最底层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