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凯
作家老鬼在母亲谢世10年之后,于2005年推出《母亲杨沫》一书。该书披露了一生只追求“革命+文学”的女作家杨沫真实的生命轨迹和家庭生活,引起轰动。无独有偶,同样是记述“一二.九”一代知识青年的命运和归宿,由老作家韦君宜亲手执笔的《思痛录》,也曾在世纪末的知识界扔下了一颗重重的精神原子弹。
以《青春之歌》垂世的杨沫,其一生可以视作从“一二.九”起步的一代知识分子的缩影。老鬼的笔调既无夸张,也不回避,在记叙杨沫早年与张中行的聚散关系,中年与马建民的相互揭发关系,晚年与秘书之间的暧昧关系的同时,也写出了她冷漠非情的一面。《母亲杨沫》讲述了一个出身书香门第的年轻女子,在民族危亡时刻,毅然投身抗日前线,然后在革命至上、工作至上、他人至上的大熔炉中被扭曲了母性和人性的真实过程,非常震撼。杨沫曾以别具自传色彩的长篇小说《青春之歌》而闻名,1978年以后又陆续写了长篇小说《东方欲晓》、《芳菲之歌》、《英华之歌》等,大都离不开“一二.九”的时代背景。
韦君宜晚年抱病写作《思痛录》,抢在她临终前的1998年出版。这是“一二.九”老人对时代和人生的血泪回顾,读起来让人感到很“痛”心,并成为当代重要文化现象之一。曾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的韦君宜早年出身北平名门,年轻时入读清华大学哲学系。她在1935年参加“一二.九”运动,投身革命,并于1939年奔赴延安。韦君宜属于文艺界的老干部,长期担任要职,晚年也有大量创作问世。但她最让时代躲闪不及的,竟是写出了同代人悲惨遭遇和思想忏悔的《思痛录》。
杨沫出生于1914年,卒于1995年末;韦君宜生于1917年,卒于2002年。两人年龄相仿,都是从“一二.九”开始走上革命之路,最终都以知名女作家存世。老鬼在《母亲杨沫》中写道,在这个革命家庭里,亲情泯灭,母性淡薄,特别在“文革”的政治高压下,母亲杨沫和父亲马建民之间不是彼此保护,而是相互揭发,手段狠恶,直取对方政治生命。这种做派,在革命队伍中早已不是新鲜事。韦君宜在《思痛录》中回忆延安整风运动“抢救失足者”,痛陈了类似的历史根源。
年轻的韦君宜初到延安,就看到有好几对夫妻因为抢救运动而离异。“他们都是青年时代在革命队伍里相恋的好伴侣,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一方听党的话,相信对方是特务,而且一口咬定对方是特务,自然就把对方的心给伤害了。由此造成的伤痕,比对方移情别人还难弥合,于是事情完了之后就离婚。”所谓“抓特务”,更是捕风捉影,幼稚离奇。比如共产党接收绥德分区后,怀疑省立绥德师范教师中有一个暗藏的特务系统,于是深挖特务材料。据说师范内有特务美人队,领导人是一位语文教师,队员是许多女孩子。据说这些女学生接受了特务口号:“我们的岗位,是在敌人的床上。”她们按年级分组,一年级叫“美人队”、二年级叫“美人计”、三年级叫“春色队”。一个女学生还写了《我的堕落史》登报,特务更从中学生发展到小学生,12岁的、11岁的、10岁的,一直到发现6岁的小特务!——这已是欲加之罪,信口胡诌了。
韦君宜从朋辈身上看到了太多这样的人间惨剧。她晚年告诉女儿说:当年参加革命时,就准备好了牺牲一切,但是没想到要牺牲的还有自己的良心。她觉得“虽有刀锯鼎镬,甘之如饴,那并不是人生最大的不幸,比起后来经历了无数内心痛苦的幸存者,早年怀抱理想慷慨赴死的老同学才是真正幸福和幸运的。”在50年代的反右运动中,韦君宜也曾对黄秋耘说过:“如果在‘一二.九’的时候,我知道是这样,我是不会来的。”韦君宜的忏悔,是一代有良知和操守的知识分子的忏悔,但更多的人已无及忏悔而成为牺牲品。韦君宜晚年躺在病院里,一心直想“我们回到学校去”。当年在学校参加“一二.九”学生运动,曾是这一代人最真诚无垢的年华。半个世纪之后,儿辈们终于明白:为了一个民主自由的新中国,父母亲那一代所付出的不仅仅是鲜血、生命,更有泣血的灵魂。
其实,当年投身革命的“一二.九”一代,都是最优秀的时代青年和学生,但不同的选择引导了不同的人生归宿。杨沫当年与张中行分手,是因为一个“热衷政治”,一个“埋首学问”,道不同难与谋,只能分道扬镳——最后一个成为革命女作家,一个成为国学大师。韦君宜曾听某世界知名美籍老华人科学家说过:“我是一二.九那时候的学生。说老实话,我当时在学校只是一个中等学生,一点也不出色。真正出色的,聪明能干的,崭露头角的,是那些参加运动投奔了革命的同学。如果他们不干革命而来这里学习,那成就不知要比我这类人高多少倍!”韦君宜当年就拒绝了父母为她安排好赴美留学的机会,抱著满腔幸福的感觉,抱著游子还家的感觉,投奔了延安,排著队涌进了革命队伍。但她(们)遇到的是延安整风、三反五反、反右派、大跃进、反右倾、文化大革命,遭遇了千种折腾,万般荒谬。一代人的理想被亵渎、热情被冷藏、才智被浪费、生命被摧残,到生命该划句号的时候,换得的惟有心灵之痛、人生之痛。
中国学术界现有知识分子研究热,实源于20年前李泽厚在《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中提出研究“辛亥一代、五四一代、大革命一代、三八式一代、解放一代和文革一代”这六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命题。现在看来,这个命题绝不能被信息社会和消费时代所掩没,相反,实有更加深入挖掘和研究的必要。20年来,在六代之后,至少又生成了“80年代文化热一代”和“21世纪新生代”。杨沫和韦君宜是“一二.九”一代的缩影,她们的身世经历和人格变迁,堪为中国知识分子研究的珍贵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