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长声
《天黑以后》,书上画的表针已指向am12点25分,村上春树通过他高飞的鸟眼,看见三个女人进入旅馆办公室,写道:“房间里靠墙堆了纸壳箱,有一个铁制办公桌,简单的待客家具。办公桌上有计算机的键盘和液晶显示屏。墙上挂着月历、装了相田光男的字的画框、电钟。有袖珍电视机,小冰箱上放着微波炉。人进来三个,房间就太窄了。”且慢,墙上挂着谁的字?村上写小说常把事物当符号似地顺手拈来,懒洋洋地不加详述,而日本读者跟他生活在一个屋檐下,都是过来人,心领神会,会心一笑,用不着废话。可是,我们中国人虽然把他爱得直发蒙,乃至闹不清自己是小说家还是教祖,却未必了然于心,例如,相田光男是谁?
于是,你高飞而来,落在成田机场,然后乘车到东京站,走进一座巨船似的玻璃建筑,用自己的人眼在地下一层就看见相田光男美术馆。
玻璃窗落地,大电视正朝外播映相田光男生前录像。只见他盘腿在榻榻米上打坐,默想良久,然后一手擎瓢状容器,里面是墨汁,一手握笔,如椽,画了一个圆,再凝视有间,幽幽道:圆里不是空的,圆融圆满。那圆画得又大又圆,墨迹淋漓,显见有功夫。听他这么一说,再看圆里便仿佛荡满了一池清波。
相田于1991年病故。在最后的讲演中回忆哥哥:日本猖狂搞侵略时二哥被征入宪兵队,开赴中国。给他来信,嘱咐他看了就烧掉,信中说每天都抓来反日的北大学生,多数第二天就处决了。二哥说自己做不来,因为他们也都有父母亲。不久二哥上前线,阵亡。大哥也阵亡在缅甸。相田就写了这样的话:不管编出什么样的理由/战争都可恶/因为我在战争中失去两位亲人。
中学毕业后,相田跟一位歌人学和歌,在歌会上认识了高福寺住持武井哲应,是只管打坐的曹洞宗。虽未出家,但终生向佛。师父每月讲一回道元禅师的《正法眼藏》,他听了30余年,从不曾缺席。从师学来的人生哲学是“何时何地都完全彻底/拼命活/活的是自己”。20岁上下开始练书法,练了十来年,举办个展,从此靠“自己的话/自己的字”营生。1970年代搞“圆融会”,从事宗教活动,有了点教祖模样。贫贱时写道:钱不是人生的全部/但有了方便,没有就不便/还是方便的好啊。后半生就赚了个满?,溘逝后儿子开办相田光男美术馆。
忽想,挂在那间旅馆办公室的字可能写了些什么呢?试译几条相田光男的诗,你来当一把村上春树,选哪条?
“一条道跑到底/一件事干到底/观音菩萨帮助/佛祖保佑/弯曲也一条道/困惑也一件事”
“人生的目标要是有两个就困惑/一个的话不会困惑/人生目标一个好”
“路要自己开辟/路要自己拓展/人家开出的不会是自己的路”
“那个吧/什么工作无所谓/一个劲儿埋头于自己的工作/那身姿都极美”
相田的那种书法写那种话,确也很般配,自成一家。不过,说实话,我不觉得他写得好,自学诚可贵,但多少领会一下郑板桥等人的书法就好了。也不喜欢他写的那些话,日本叫它诗,格言兮兮,不知是他天真还是爱好者天真,真不如老实抄写禅师语录,比如脚下无私皆?敉潦裁吹摹W舾咝牛?桓鲎ò??俗鞫缘钠缆奂遥??相田和相田信徒也许要遗憾,他们完全在帮着把日本搞坏。至于村上春树对相田的评价,看他下笔把人家挂在啥地方也就皆知了──情人旅馆。
村上春树的风景之一 / 相田的字与诗
日期:
06年01月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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