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薇薇
天使般的歌声、9棵玉米苗、越狱,听起来风马牛不相及,但却是一个人的故事。
“耀耀”,那是36年前和我一样离开上海去东北农村的知青中的一个,与我在一个集体户,大我两岁,18岁。那是我所见过的最羸弱的小孩(无论是体格还是性格)。长着一张除了一双大眼睛以外,应该是很丑的脸。但他却有甜美的歌喉及天使般的歌声,并会唱那个年代所有的歌,包括样板戏。那双眼睛也只有在唱歌的时候才是活的。听说他小时候经常在广播电台唱歌。在那些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苦难岁月里,他的歌声成了我们生活中唯一的慰藉和全部意义。
那年夏天的一天,给玉米铲二遍地,锄草、开苗。两米多长的锄头,在当地农民们的手里是那么听话,耍得轻松自如而准确到位。打头的是一个40多岁的光棍,对我们知青有着天生的敌意,更何况这是一个虽说没有文化却可以在我们面前大显身手的好机会。他以飞快的速度往前铲,在那片一公里长垄的玉米地里,20个知青被拖得哩哩啦啦满地都是。那时县里有位姓霍的工作组组长放到我们生产队(听说他是县里某位高官的乘龙快婿),由他检查质量。因耀耀草锄得不干?羟乙惶趼⑸绷?棵苗,只听霍咆哮着说晚上开批判会。我为耀耀捏了一把汗,为自己也杀了许多苗而感到忐忑不安。
晚上,几十个劳动力挤在生产队的两间小屋里,灯光摇曳,屋里充满了煤油和旱烟的烟雾及汗臭,令人窒息。耀耀站在那里,由贫下中农帮助,检讨了不知多少遍也不能让霍组长满意,关键时刻,霍提醒大家要用阶级斗争的眼光来分析,大家还是茫茫然,霍义愤填膺地说:“他杀的是社会主义的苗,留的是资本主义的草,要深刻批判,深刻检讨。”这句话无疑给会场扔下了一颗重磅炸弹。以前在上海时批判现行反革命的情景立刻又重演了。几个小时过去了,我看到耀耀的腿在颤抖,社员们哈欠连天,最后,“就到这儿吧,明天还要下地呢。”一个老贫农作了权威性的提示,霍才悻悻地宣布散会。那晚,我虽说一言未发,但可悲的是,霍对草和苗的定性,我竟没有感到任何困感和疑问。第二天早上,我向耀耀投去了同情的一瞥,他苍白着一张脸,回了我一个惨然的微笑,那是怎样的一个笑容啊!所幸的是,这以后农民们没有把耀耀当作现行反革命来对待。对于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虽成天摆弄草和苗,但要给它们定性毕竟太深奥了。
70年代中期,集体户里除了我以外,都陆续返城并失去了联系,我也逐渐淡忘了这些往事。94年底,我回到阔别26年的上海,遇到集体户时的老同学,谈起了往事。
“耀耀怎么样?”
“死了。”
“……”
“回上海后,他顶替母亲到肇嘉?园林所工作。谈了个女朋友,没钱结婚,拿了根棒子拦路抢劫,被抢者是附近街道工厂的会计和出纳两个女人,带着全厂工人的全部工资款3000多元,结果钱未到手就被当场抓获,恰逢严打被判了重刑,越狱时被打死了。”老同学轻描淡写地说着,我却定定地站在那里胸口发闷,窒息般地难受。我为他竟能用如此轻松调侃的语调来叙述一条鲜活生命的逝去而感到气愤并从此不能原谅他。
哦!耀耀,我真的不为你的死而感到难过。即使不死,结婚了,贫贱夫妻百事哀,同床异梦,身未亡而心先死,是生不如死的。而且抢劫、越狱,似乎该死,我只是为你的死法感到说不出的痛。记得在农村时,你经常哀哀地唱:“妈妈呀妈妈,何时才能回到你身旁。”终于回到妈妈身边了,却……记忆中,著名歌手蔡国庆从小也经常在电台唱歌,如果……
在我自己的人生词典中,从没有如果二字,而那天,为了耀耀,我想了无数次“如果”……
另外,作为父亲,我为耀耀的母亲感到悲哀、心碎。一个园林工人,独自一人把3个孩子拉扯长大。对于长子,她是寄予了怎样的希望啊!在农村时,她曾是怎样地节衣缩食,一次给耀耀寄过20元钱,而如今,耀耀却带着他那甜美的歌喉和对婚姻的憧憬逝去了。我不知道,作为母亲,她是否看到了儿子的遗容,收到了儿子的骨灰?并且,我可以想象在被告知这一消息时,对方的脸是何等难看,我有一种想去看望她的冲动,最终还是未能成行。几十年了,还是不要去打破她老人家的平静吧,再说我用什么语言安慰她呢?
在此之前,我几乎从不会想到耀耀,但从知道他死讯的那一刻起,那一双哀怨的大眼睛就永远地定格在我的脑海里了。
我想,耀耀大概不能够进天堂的吧?但无论是他在天之灵或地下有知,如果他知道还有人记得他,也许会感到高兴的吧?!
涩
日期:
05年12月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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