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者”王立军
如果说德维尔、海伍德、徐明等构成了一道事实上的“谷开来圈子”的话,那么最后加入者、也扮演最后“终结者”角色的,是王立军。
在北京生活后期,谷开来的健康出现了问题。据说在薄一波的追悼会上,她当场昏过去。被送到医院后,医生发现她服用的虫草胶囊中混合了铅、汞,“神经系统受到不可挽回的损伤”。谷开来认为这是有人蓄意投毒,而在她心里,早已对“嫌疑人”身份有了明确认定。
1977年,薄熙来与前妻李丹宇的孩子薄望知出生,李丹宇与薄熙来离婚后,将儿子改为“李望知”。谷开来对于这个孩子比较介意,是周围一些朋友心知肚明事。一位知情者说,读书时,李望知曾经在寒暑假时去大连看父亲,“开来知道他来,但避而不见”。薄熙来也知道谷开来比较介意这一点,只是“偷偷对他好”。
1996年,李望知从北京161中学考入北大法律系。他的一位大学同学回忆:“有传言说望知是篮球特长生,但他其实不是。不过我觉得他应该不是通过高考的正常途径入学的。他体育确实不错,他身高大概有1.85米,身体素质很好,‘大一’时就是篮球和足球院队的,好像还是国家二级运动员。”
据同学回忆,除了加入这两个运动队外,“望知在其他方面表现得都很低调”,他也从来没有特意提及自己的身世。那时大家私下里传说“他是高干子弟”,“但当时薄熙来还没有薄一波有名,所以我们传他的不是‘薄熙来的儿子’,而是‘薄一波的孙子’”。
从北大毕业后的李望知去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书。之后,他曾在香港工作过一段时间,再之后又开了自己的公司。这段时间他也涉足很多领域,但“生意并不算做得很大”。
据知情者透露,李望知后来结婚生子,妻子是大连一家著名企业老板的女儿,据说两人是在美国读书时认识的。“开来失去工作以后,性格有很大变化。特别是从英国回来以后,一看到某企业做得那么红火,她认为薄家偏向大儿子,不依不饶,弄得老薄很为难。最后逼得老薄没办法,把那家企业的进出口权给要了回来。可是开来还不甘心,她还找人调查李望知,看他在美国有没有财产之类的……搞了好多事。”一些朋友后来愈发觉得谷开来“变了”。
一个看起来事业兴旺,一个仍然是在学校读书的学生。这看起来有很大差异,其实也许只是时间问题——李望知比薄瓜瓜整整大10岁。如果薄瓜瓜正常发展的话,假以10年,他的前途也未可知。这是一个很浅显的道理,但是身边的朋友感觉,谷开来非常介意这一点,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薄瓜瓜显得不如李望知。
2010年,薄瓜瓜还注册了一家“瓜瓜科技公司”。“我当时一听这个消息就在想,瓜瓜这么小就开公司,开来也太宠他了!”一位知情人回忆,他也揣测,“开来是不是太着急和李望知比了?”值得一提的是,当时薄瓜瓜公司注册的负责人是张晓军。张晓军原是谷景生的勤务员,和薄瓜瓜年龄相仿,因而关系密切。“瓜瓜回国都是他陪的。”谷景生去世后,他又到了薄家当勤务员,最后因协助谷开来杀人而被捕。
谷开来认定自己被人为下毒后,在北京报了案。“据说当时没人理她,认为她是臆想。”一位知情者说。谷开来对办案人员的怠慢颇不满。2007年底的某一天,听到她抱怨的徐明为她介绍了“破案能手”、铁岭市公安局局长王立军。
徐明和王立军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他后来说,2006年,“朋友找王(立军)办事,他当场就办了,此后我们很熟”。徐明这位富豪很快以他通常的物质方式表达对这段“友情”的重视——他出资人民币285万元为王立军在北京购置了两套住房,并以其岳父名义办理了购房手续。
王立军表现得非常积极,见面后没几天——2007年12月6日,他成立了“12·6专案组”,迅速把谷开来的司机和一位工作人员抓了,据说那两位倒霉的工作人员被无故在沈阳关了5年,也没有什么审判,直到海伍德案发后才被放出来。
王立军的高度“执行力”得到谷开来认可,由此也收获了信任。2008年6月,王立军调任重庆市公安局副局长。王立军当时颇受薄熙来的重视。此后3年,王立军仕途通畅,从重庆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一路飙升至副省级的重庆市副市长,成为薄熙来治理重庆倚重的一名重臣。而在“打黑”高峰期间,在谈到夫人的角色时,薄熙来说:“我的夫人谷开来是中国第一批律师。不仅法律知识,国际文化的知识也很丰富。她的知识,特别是法律知识在‘打黑’中给了我很大帮助。”
王立军出现得晚,但在薄家的地位上升得很快。谷开来后来说,自“12·6”案后,她和王立军关系良好。与薄家关系密切的G先生认为,谷开来对王立军信赖,非常可以理解:丈夫整天忙于公事,唯一的儿子远在海外读书,王立军每天都可以到她的房间里,大事小事,她都找王立军商量。王立军“办事牢靠”,还甚至负责为谷开来安排医生与疗程,“薄熙来觉得太太的命都是王立军帮忙捡回来的,很是感激”。不过据说薄瓜瓜在美国的安保也是王立军负责的——对于王立军是用什么样的技术手段来实施的,我们不得而知。
而对谷开来来说,她对李望知的怀疑一直没打消过。据媒体报道,直到2012年1月,谷开来与王立军关系破裂之前,她还让王立军去抓李望知。他们之间的关系确实有些怪异。据相关报道显示,李望知与北京一家叫“重耳”的投资咨询公司有关联——重耳是春秋五霸之一晋文公的名字,他在年轻时曾因父亲晋献公的宠妃骊姬的陷害而被迫逃亡,而后经过种种努力重新夺回王位,并成就霸业。而李望知的化名李小白似乎也有深刻寓意。同为春秋五霸的齐桓公即名小白。公子小白在击败手足夺取王位后成为齐桓公,成为春秋五霸之首。李望知怎么看待谷开来对他下毒的指控?记者多方联系李望知,但一直未有回应。
虽然李望知此次并没有被牵连进来,但实际上他与父亲的关系也受到很大影响。直到重庆事发几个月前,薄熙来还曾约李丹宇的哥哥李小雪见面,“指着一堆报告质问,李望知是否有意毒杀谷”,李小雪坚称这是无谓揣测,薄熙来才释怀。薄熙来后来在法庭上说:“因为王立军和谷开来认定‘12·6’案件是薄望知(即李望知)给谷开来下毒,我非常气愤,导致有6年时间,我对望知的上大学、结婚、生子都毫无所知,后来我知道错怪了望知。”
虽然这一桩“投毒案”最终也不了了之,但是从整个事件发展来看,它最直接的效应就是引入了王立军这个“终结者”。
曲终人散
到了重庆之后的谷开来无论从外形还是心理,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她在重庆有一个身份证,出生年份改成了比实际年龄小5岁的1963,名字则成了“薄谷开来”。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改。对比起若干年前她刻意隐瞒姓氏而用“开来”这个名字,这是一个多么大的反差。一些过去的朋友去看望她,都觉得她变了,这种变化让他们担心,但他们又表达不出那种令人担忧的成分究竟是什么。“最顶级的医生每天都到谷家来,她很少出席正式场合,也停止跟旧识与朋友联络,她甚至连手机都没有。”谷开来一直坚信有人在谋害她,“我去了几次,她都说她中毒了,薄市长也中毒了,浑身都长了怪东西,她看我在笑,还不高兴:‘你怎么不相信我呢?’老薄也只能在旁边笑。”而后来对她的宣判词里也提及:“薄谷开来患有精神障碍,对本次作案行为的控制能力削弱。”
那时的海伍德也感觉到了这种气氛,很快他也与谷开来产生了矛盾。
根据后来谷开来的庭审内容:“2005年左右,经谷开来介绍,尼尔结识了大连实德集团董事长徐明、国内某红三代出身国企高管张某。其合作项目涉及法国的一处地产项目,以及重庆江北区建设的大项目。此项目如果如期完成,尼尔可从中获得1.4亿英镑的收益。但由于中国的建设项目受政治因素干预太多,此项目未能开工。”与薄家关系密切的G先生后来坚持说,谷开来的介绍只是“一个非常友好的示意”,“她从未参与那个建筑项目,也不是受益人”。
2008年,海伍德写了一封E-mail给瓜瓜,“赔偿这次失败的项目和报答他多年来照顾薄瓜瓜的功劳”,“他要求索赔上千万英镑”。据G先生讲,“薄家非常惊讶”。在北京奥运会期间,薄瓜瓜安排海伍德与他母亲在天安门广场附近的茶馆见面。海伍德向每个人道歉,说他并不是真想要薄家那么多钱,只是希望薄家帮他一把。
可是据G先生说,2011年初,海伍德再次E-mail给薄瓜瓜,向薄家要钱。“这封信的口气比前一封更加急迫,还详细列出他当年如何帮忙瓜瓜办舞会,甚至如何在瓜瓜参加高等会考时,担任哈罗公校与瓜瓜父母的中间人。”G先生说,“谷开来听说海伍德又寄E-mail来,评论说海伍德这次真的疯了。”
另一方面,关于那套法国别墅的“代持人”也在不断变化着。也在2011年,谷开来决定取消之前转给海伍德50%的股权,再次将该股权转让曾被她“剥夺”“代持权”的德维尔;2011年4月,已定居柬埔寨的德维尔回到中国并到重庆参观。德维尔说:“这期间我见到了完全变了样的谷开来。”又谈到别墅问题,谷开来要求德维尔“把罗素房产有限公司名下的股份(尼尔和我的)转移给徐明”。后来又让德维尔将全部股权转给徐明的女朋友某某。德维尔与徐明的女朋友见面,试图操作,但因为涉及手续繁杂,“没有转让成功”。
此举又激怒了海伍德。德维尔后来作证,海伍德给他打电话,要求140万英镑赔偿。“我当时惊愕不已,说不出话来,而电话那头的尼尔则满腔愤怒边骂边走,发泄着对谷开来的不满,说他被她蒙骗了(法律上的蒙骗),威胁说:如果他的要求得不到满足就‘全部揭发’。”德维尔当时安抚了海伍德。
不料,第二天德维尔接到一封邮件,说“有个叫尼尔·海伍德的人给他们打过电话,起诉罗素房产有限公司,并要求得到该公司50%的股权”。德维尔将此通过薄瓜瓜转给了谷开来。法庭上关于这幢别墅的产权转移证词令人眼花缭乱。按照德维尔证言,2011年7月,谷开来签署了文件:“把她的股份转给我,同时取消尼尔·海伍德的股份。”
2011年下半年,薄瓜瓜用iPad跟母亲视频电话,海伍德威胁他。“当时通话的画面闪烁,说了几句就断了。”谷开来说,“我当时非常担心瓜瓜在美国的安全,怕瓜瓜在美国被撕票了。”谷开来不能容忍有人对她的儿子做出威胁,她是那么爱他,他们之间通信互称“大兔小兔”,根据庭审,于是,这年8月,她开始动了除掉海伍德的念头。
2011年11月10日,海伍德再次致信薄瓜瓜,称“如果你言行不一,将会自食其果”。法庭后来作为证据出现的一句话是“I will destroy you”(我会毁了你)。怎么理解这句话,每个人了有不同解读。而在谷开来的庭审上,还称海伍德“将薄瓜瓜软禁于其在英国的住处,借此向谷施压”的细节。不过这些后来没有再被提及。
可是谷开来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她决定亲自动手——她后来告诉徐明,尼尔是间谍,她是为民除害。
可是在北京的海伍德并不知道这一切。虽然他曾在2011年跟一些朋友说“他自己处在来自薄家的难以承受的压力之下”,并计划于第二年回英国。
2011年11月4日,海伍德坐上他的“007”银色捷豹轿车,离开了位于北京北郊的家,来到中国大饭店,见一个“来自上议院并经常光临的英国同胞”。对方与薄家很熟,或许是出于这一层关系与他相见。他还兴致勃勃地告诉对方,自己有几个新项目想商谈。但是,这个英国同胞已对他有点不耐烦。当天,他们也讨论起《华尔街日报》在调查的故事,海伍德主动提出,他要试试看能否平息这个传言。“我要‘消灭’这个故事。”他告诉客人。——当时《华尔街日报》正在调查关于薄瓜瓜的故事。在海伍德死后的11月26日,美国《华尔街日报》还是发表了轰动一时的“红色法拉利”报道。一位知情者说,在海伍德死之前,他也并没有和该记者有什么联系。
最后一位跟海伍德聊天的朋友,是英国财经记者汤姆·瑞德(Tom Reed)。2011年11月9日,他们在北京顺义区的一家意大利餐馆吃饭。11月11日,海伍德参加了北京工人体育馆举行的“跑车俱乐部”成立餐会,当天很多中国有钱人都在现场。11月12日早上,他接到了一个电话,要他到重庆去。11月15日,旅馆的清洁人员发现了他的尸体。
海伍德在北京妻子王某某一连三天没有打通丈夫的电话,对方手机一直是“关机”状态。直到11月15日,她接到电话,告诉她丈夫在重庆去世,“起初不相信是真的,以为是骗局”。
11月16日一早,王某某在亲友陪伴下去了重庆。当地警察告诉她,海伍德是饮酒过量,心脏骤停。她虽悲痛,但也并没有产生疑问——2004年的某二天,海伍德的父亲彼得正是在晚餐饮酒后,心脏病病发去世的,死时68岁。她想海伍德也是死于家族病。当时她给海伍德的母亲打了电话,他的母亲很伤心,但为了回避“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惨场面,她没有到重庆。
11月17日,海伍德的尸体被火化。仪式很简单,也有英国的外交官在场。两个孩子留在北京,并没有到重庆。
11月18日,王某某一行人回到北京。12月,海伍德的骨灰被带回伦敦安葬,海伍德的遗孀和两个孩子特地从中国飞到英国参加。他的朋友在一个教堂里举办了一场悼念会,他的英国朋友听说他因心脏病去世,虽然感到难过,但从未怀疑过。
海伍德死后没有给家人留下什么。一位朋友说,伍德给他的妻儿老小留下的很少,银行存款相当于一个“五位数”的英镑。他的遗孀和两个孩子甚至到英国出席葬礼的机票都有些困难,还是一位朋友慷慨解囊为他们买的。 谷开来为了“保护”她的儿子,杀了海伍德,留下另一个哀伤的母亲。海伍德的母亲后来告诉英国媒体:“我非常爱他。我们母子关系不能再密切。我们每个星期都要通好几个电话聊天,他从来没有提到过任何烦恼。”
德维尔后来移居柬埔寨。他说他离开的时候,跟他到的时候一样,都是一无所有”。他在金边过着质朴简单的生活。直到谷开来杀人案浮现后,他前来中国作证。谈及这一事件,他引用老子的《道德经》为评语:“当魔鬼没有了可以伤害的对象,它自然会自己消失。”(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早已远离这个圈子的C先生则在2012年初的某一天拨通了徐明的电话——虽然他早已离开薄家圈子,而彼时徐明与谷的关系显然比他更密切,但是因为他早年对徐明的帮助,徐明对他一直尊敬有加,提到这一点C先生还感慨徐明“仗义、够义气”——徐明接了电话。C先生说有一桩在俄罗斯投资矿场的事宜,问徐明是否有兴趣。徐明接了电话,告之自己在香港,让C先生把相关资料传真给在大连的秘书,两人约定等徐明回大连后再当面沟通。此后C先生再打电话,怎么也联系不上徐明,问秘书也不知道他的行踪。他后来看报纸时惊出一身冷汗——2012年2月5日晚上,为王立军与薄熙来调和失败的徐明等三人搭乘徐明的私人飞机,从重庆直飞香港,后来转飞澳大利亚观望。不见有异才再回大陆,随即便被控制。
2012年2月初,王立军与美国的李昌钰联络,说有一名外国商人在旅馆里死亡,需要他的专业知识进行法医学鉴定,他会派两个人专程送血液样本到美国去。然而李昌钰在美国等不到人。王立军本人在2月6日跑到美国领事馆去请求政治庇护。澳大利亚记者高安西(]ohn Garnaut)当时被请到美国领事馆当翻译,他说他一进图书馆里,王立军开口就讲谷开来谋杀海伍德的惊人故事。
……至此,另一场大戏又开始了……
谷开来的父亲谷景生2004年去世,母亲范承秀今年己九旬高龄,曾经在重庆生活过一段时间,现在由四女儿陪伴住在北京东四附近的一个四合院里。据一位2013年夏天探访过她的友人介绍,老人家至今无法接受谷开来杀人的现实。“以前门庭若市,现在门可罗雀。”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至此,这场交织着权力、金钱、爱情、阴谋的一场人间大戏全部落幕。这样的故事其实并不陌生,古今中外一直在上演,却又不断在重复。
有人曾经问过薄瓜瓜:如果你妈妈掉进海里了,你爸爸也掉进海里,你救谁?薄瓜瓜说:那我也跳进海里,我要和爸爸妈妈在一块儿。而现在,他一个人在美国上学。
(感谢本刊记者王玄、阿润、周翔,实习记者时星对本文的帮助;感谢牛津大学刘一帆、朱纪明、袁幼林、朱泽平、刘翔在英国采访期间提供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