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记账
雪非
残夏清晨。偶有蝉声，已难成阵。树间鸟儿雀跃，脆鸣传唱在草丛树叶虫响混成的□伴奏里。花色疲惫，连日大雨后的天空，薄云渐淡。云端之上，当是朗朗碧蓝无际。
秋天，正等在那里。
出行回国四周，腹围增大一周。阳台的花草穿越过酷暑狂雨，有的变成稻草人，有的蔓延到邻边花盆去攀亲扎根。牵牛花蔓过了援竿，还在向大空里伸展，没有了得以借助攀爬的支撑，看上去十分无助。空挂在无精打采的晚年棵秧上，与日渐近来的秋季哑语。
留守代理园丁的小女无为而治著尽力了，还是有几株草花干枯了。造化弄人，也弄万物。虽曾繁华，然枯荣有命。罢。世间没有几件非怎样不可的事。
为保持地毯不被兽毛侵染，卧室门一向不对猫开放。可她偏偏喜欢到丝毯上去滚一滚，往往会随主人身后溜进来，四足把丝毯紧紧捉住，拉她都拉不起来，恨不得把自己种进那面毯子里。偶尔这样恶作剧一场滚地毯也就罢了，暑假不在的几天里，她公然大模大样地上了我的床。君不闻蚕丝被泛著一股似有似无的猫尿气？猫本身没有任何气味，她干净得不食人间烟火。优雅淡漠，不谙朝夕，活在她的活里。她的毛不知道有多少，室内无所不在，身上却不见少。她的毛永远脱之不尽，身上一身，身外成片成团。她有多少毛飘落，就有多少小烦恼飘在主人眼前。纯净到空无的眼睛，透见得到她一尘不染的心。可亲，可爱，澄澈玲珑。她的灵气不是人世间的俗规则可解的，那里没有任何类似投其所好投机取巧式的讨好性质，那是灵气附著于生命本身的状态。
可是，她的排泄物却具有万劫不复的杀伤力，久久挥发不去，那是猫辈世代相传的奥秘信息源。这要了人命的骚气！清洗，曝晒。你以为你是谁？到我绸被子里蜷卧养神不说，还留下个“到此一撒”的签名，祖宗！奶奶！姥姥我无语了。
淡定，淡定。已然如此，澹然处之吧。不如此，又奈何？宠物宠物，受宠方是那物，受害方则是养主。共生局面的构成，必然需要由给予、互助、包容和原谅这些美好的协调元素来维护。人家又不是乞讨来求助来寄生的，谁让你家女儿夜半抱回这个身世不明的弃婴猫孩儿来？
每每回国探亲回来，总有几天胃肠闭关般的饥馑日。国人相见，无论亲友同学，不对坐餐桌等于没相见。连日吃请请吃，从东三省到北京城。大小馆子进出，日日三餐，食谱不重样，食欲越吃越盛。开始还扭捏，半推半就说担心地沟油云云，没出三两天，就变成一个出色吃货。回到大阪家里，懒得做饭，懒得开冰箱，甚至懒得觅食。欲做饭没有食材，打开冰箱，一番干爽，唯见照明灯格外明亮，把四壁映得洁白空净。冷冻层翻出几个结霜的东西，看了半天才认出透明袋里是面包。被冷落的久了，面包看著一点也不亲。于是，食欲继续萎缩。
每当出现此类状况，就异常怀念祖国餐桌。民以食为天，不管在哪里，天，总是大家的，人人的。不管怎么说，吃总是大事。哪里有中国人，哪里就有美味佳肴。哪里有诱人的炊香飘溢，哪里就有中国厨艺。
回国的日子，是日日饱食终日的日子。8月的中国东北，可谓是最佳的暑假去处。有娘家婆家两个家在东北，几生轮回修来的福。天再热，树荫下仍可乘凉。阴凉地上，总有许多当地时令果摊，青枣、李子、海棠果。光是李子就有红的、绿的、半红半绿的。还有野生的李子，称干核李子，状如杏，轻轻一捏就裂成两半，立立整整一个干干净净的核给你看。味道一半是杏一半是李子，皮处脆肉处沙，吃一个还想再吃一个，一连能吃十来个。还有各种瓜。西瓜、香瓜、各种甜瓜，青绿的、黄白的、绿白相间的。喜欢所有的瓜。凡是沾瓜字的不论是块根类还是水果类还是蔬菜类统统喜欢，喜欢到了见瓜神清气爽脾胃津润心生安宁的程度，是地道的瓜婆。
与时间相比，空间亦无情。空间决绝得不动声色。几十小时之前那是怎样的场面啊。宫殿般的厅堂里，“要羊肉还是牛肉？”，“要牛肉。”“要红的还是白的还是半红半白的？”“各来一盘！”围坐著大圆餐桌，满桌都是把祖国故乡老家这些抽象概念具体化了的亲切：鸭血、豆腐、茼蒿、粉丝、香菇、现剁虾丸……火锅开得翻滚，想吃什么就往里面夹，轻轻一煮随即可食。满腹。满意。满足。圆满。美满。
回来体重增加2公斤。此为意料之中。一日三餐贪食主食副食之外还有零食，稀的干的香的甜的样样投放进自己身体里，没有不胖的道理。可是，越是这样还越要加紧吃，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一旦时过境迁，胖几公斤根本不用愁，不饱口福乡情难尽。
回来第3天，称体重已恢复1公斤，在中国充填的2公斤恐怕用不上一星期就会还给大地还给空气。动物的体重也真是怪，长在身上它是个份量，有血有肉的；一旦减下去就不知道消失在了哪里，摸不著看不见。就没见过哪个长在秧上的瓜长大了又变小的，除非把它摘下来晒上几天。
回来次日，应邀到朋友家聚会。家人喝了酒，我开车。刚一上路，就嚷嚷著指责我上错了路。“那边！那边！”“哪边啊？这里左侧行驶！”“嗯？哦。哦。”人回来了，脑子和胃肠还在度假。
时近黄昏，阳台上收晾干的衣物。隔壁邻家传出端盘放碗的声响，人家开饭了。拍拍脑门儿，调回频道。回来三天了，“食差”也该倒差不多了，咱家也该开火做饭了。
日子，就是这样一波一段地进行。有父母兄弟姊妹，有远在的故乡，有报信即可相会的朋友同学，世间铺设著岁月结下的友善亲情路，走不走，它都在那里。此时虽然腹空发慌，但心里依旧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