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柠（北京）
日俄战争战事正酣之际，一场左右日军命运的大论战在陆海空军中展开。这场论战无关军事战略，而是关于一种传染病——脚气征的病因：到底是由于细菌的传染，还是精白米过剩摄取所引起的营养失衡所致？两派相争，一时难决高下。
明治三十七（1904）年二月，对以“皇国的兴废”为赌注、誓与俄国决一死战的日本来说，脚气病已成为在财政和军事战略之外，制约战事胜败的第三个障碍：因疾病的迅速蔓延，陆军已损兵折将近30000名。彼时的医生、政治家山根正次在《关于脚气病的研究》一文中如此写道：“进攻旅顺的时候……外国人当‘日本人是边醉酒边打仗’，因为看到他们摇摇晃晃、步履蹒跚的样子。可摇摇晃晃不是由于喝了酒，是因为大家都患了脚气征而步履蹒跚。”近卫师团的军医、曾亲历辽阳战役的北原信明则说道：“看到由于脚气征的缘故，落伍的士兵三五成群地拄著手杖，踉跄著走在街道上，我大吃一惊。”
其实，脚气征的大量发病，并不仅限于日俄战争，在日清战争（即甲午战争）时就相当严重：日清战争中，陆军阵亡者有977人。其中，直接死于战斗者只有293人。与之相比，战场上的病殁者则多达20159人。更多的人虽未至病死，但病情严重，甚至奄奄一息，而最突出的病例便是脚气病患，多达34783人。其中，死亡3944人——死于脚气征者居然是战殁者的三倍多。
可另一方面，海军的情况则迥异：全军出兵共3096名。其中，罹患脚气征者34人，死亡仅1人。而在日俄战争中，除了数名征状轻微的患者外，海军几乎没有发生脚气征的问题。而陆军的情况则天壤之别：全军参战者共110万名，战殁者约47000人。但这还不算最糟糕的，更令陆军首脑和政府不寒而栗的，是脚气征病患的数字：伤病员共计352700名，其中罹患脚气征者有211600人，死亡多达27800人。这在古今东西战争史上可谓空前绝后的案例。
脚气征是东亚地区的常见病，患者会出现知觉和运动神经紊乱、循环器官异常、身体浮肿等病变。征状严重者，会导致步行困难、视力衰退，甚至引发心脏麻痹致死。江户时代元禄（1688-1704）以降，曾在都市地区流行，俗称“江户之患”。德川幕府的历代将军中，家光、家定、家茂很可能卒于脚气征。然而，碍于当初的知识水平，围绕三位将军的死因，有所谓“风土病说”、“传染病说”等各种说法，莫衷一是。
明治初期，一位名叫高木兼宽的科学家曾致力于脚气征病因的研究。高木是日向（今宫崎县）出身，留学英国，回国后成为帝国海军的军医官。高木医生在研究海外远征军舰的行动记录时发现，脚气征的发病可见于航行中，但停泊时则不见。同时还发现，患者多集中于食物比较贫乏的士兵中，士官层则鲜有发病。由此，高木直觉食物摄取很可能与脚气征有直接的关系。
明治十七（1894）年，升任海军省医务局长的高木开始在全海军（当时只有5000人上下）中大胆推行膳食结构的改革：改以前单纯依赖精白米的伙食结构为精米四成、麦片六成。这种改革当年便见成效：此前多达近2000名的脚气病患锐减至700名。翌年，因脚气征而死亡者降为零——事实明显反证了以精白米为主的摄取所导致的营养失衡。不仅如此，高木还以实验佐证了自己的理论主张：家鸡如果只用精白米饲养的话，不久便会出现多发性神经炎，至站立困难。但只要在饲料中混入玄米或秕糠，不日便可痊愈。正是高木军医主导的膳食改革，直接导致了上述甲午、日俄两场战争中，海、陆军脚气征病患统计数据的巨大反差。
对此，彼时日本医学界的主流、帝大医学部的一干学者和一向以德国医学的“嫡系”自重的陆军军医界，拼命排斥以高木兼宽为首的海军系“营养失衡”说，固守脚气病源自“细菌病原体”说，其代表人物是森林太郎。
森毕业于东京帝大医学部，曾负笈德国留学，师从细菌学泰斗罗伯特．科赫（Robert Koch），获医学博士学位。学成归国后，进入陆军，日俄战争时期，担任第二军军医部长，后官至陆军军医总监。他在行医和科研之余，笔耕不辍，且文名显赫，笔名甚至远远盖过实名：即森鸥外，明治时期与夏目漱石齐名的大文豪。
森认为，海军方面所谓脚气征发病率的大幅减少并非是麦片摄取使然，只不过麦片的投入时间与病菌流行的周期偶然一致而已，高木的学说缺乏学理依据。森不仅以注重学理的德国范医学权威自居，甚至不惜发挥自己的文学擅长，对高木诉诸道德挞伐、上纲上线，指其为“某权力家伪善的独断”。
不过，森鸥外虽然权威、强硬，但陆军的前线部队毕竟吃不消战斗员的锐减，出于力避兵员消耗的现实考量，内心多少还是倾向于海军方面的改革。与此同时，他们还注意到，在以面食为主食的服刑囚犯中鲜有脚气病患的现象。因此，大阪镇台（明治前期陆军的军团编制。1873年征兵令实施后，陆军分为东京、仙台、名古屋、大阪、广岛、熊本六大镇台）等地方驻军开始尝试调整伙食结构，从精米转向面食，收效显著。
至此，高木兼宽以实证性的成果证明了自己主张的正确，事实上已然为这场论战打上了休止符。但以森鸥外为首的陆军医务界囿于某种学术上优越的“主流意识”（陆军的“老大”地位及德国医学难以撼动的权威性），表面上似乎仍在牛角尖里打转，其深层动机中未必没有面子问题和同行相克的因素。
今天谁都知道，脚气征的根本病因是维他命B1匮乏所致。但是，在日本，这个科学常识作为定说被接纳，则要等到森和高木等论战当事者都谢世之后，直到大正十四（1925）年，才以“临时脚气病调查会”最终报告的形式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