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柠（北京）
今天在各种纸质和电子媒体上铺天盖地的美少女漫画，并非学院美术体制的产物，而是源自大众媒体，尤其是报章杂志等出版物的酿造。明治末期到大正初期，明治维新，特别是后来的自由民权运动的成果落地，“文明开化”成了社会发展的愿景和动力。1902年（明治35年），《少女界》杂志由“金港堂书籍”创刊，此乃日本少女杂志之滥觞。
此端一开，跟风踊跃，到大正初年，便有十数种同类新刊创刊。这是一个不小的市场，除了提供文字内容的作家外，众多刊物的封面、卷首画、插画等，需要一批画家来练活，填充。而那些专门面向各种官方展事（如“文展”1、“帝展”2），创作油画或挂轴（日本画）的所谓“画大画”的纯学院派画家对此不屑一顾，自然成了那些在野的商业画家及极少数官商兼顾的“两栖”画家的饭碗，如竹久梦二、镝木清方、山村耕花、川端龙子等。其中，竹久梦二（1884-1934）名气最大，成就最高，可谓开一代画风。
梦二称自己的画为“抒情画”，确切地说，是少女抒情画，他创造了一种楚楚动人的、令人心生怜爱的少女形象，被称为“梦二式”美人。所谓“梦二式”美人与传统浮世绘中的的少女到底有哪些不同？有哪些创造？其意义何在？这些问题既关乎画家本人，同时也是关乎美术史和文化史的问题。一言以蔽之，与此前的女性形象相比，梦二笔下的少女更“可爱”、“卡哇伊”（Kawaii），更富于现代感。那么，究竟什么是“可爱”，其标准何在呢？在日本人的美学中，大约有这样几个要素是主要的评价指标：美且有种未成熟的魅力，小巧玲珑的、柔弱的，可亲近的、不带攻击性的，等等。
以此标准来看梦二的少女画，大致不爽，特别有两点堪称是梦二的独创：一是“S”形曲线，二是“梦二眼”。前者比较单纯：梦二所描绘的女性，多穿和服，或持扇，或拿伞，云鬓高盘，小溜肩；站立时，身体呈“S”形，姿态温婉，袅娜可人。对眼睛的描绘，是画家用心甚深之处，极大颠覆了传统。在传统浮世绘美人画中，女性的眼睛常常被描绘成直线形，或眼梢上挑，眼眶不会很大，多为细长形。看歌舞伎女形的脸谱，绝少有大眼睛。但在明治末年至大正初年间，随著西洋文明的渗透，日人的美意识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开始以眼大为美。梦二最早捕捉到这种变化，并在自己的美人画中完美地呈现出来。于是，我们看到传统的和服少女，双眸如两泓秋水（所谓“梦二眼”），透出一种莫名忧伤的表情，越发惹人爱怜。由于梦二是一个创作力相当旺盛且多栖的艺术家，在世时便声名大噪，影响力了得，通过他的创作及大众媒介的放大效应，这种被命名为“梦二式”的少女形象早在战前便定型化，对后世画家及战后文化也产生了巨大的辐射。
竹久梦二所开创的少女抒情画时代，经过高斞印鮠（1888－1966）和暀谷虹儿（1898－1979）等画家，发生了一定的变化。这种变化主要体现在对眼睛的变形（法Deformer）和服饰的洋化上。尤其是前者，通过眼睛的变形，那种在梦二作品中还不时看到的、接近于常态的大眼睛，变成了略微有些夸张的、像玩具偶人似的、长著长长睫毛的明亮双眸。通过这种变形，提高所描绘人物的“可爱度”。眼睛变大，脸庞便自然显得小；加上服饰的变化，从和服到连衣裙、西装裙，华宵、虹儿笔下的女性已从传统女性“转型”为现代女生和OL。但就媒介的形态而言，他们大量创作、发表作品的媒体，本质上与前辈画家梦二时代的媒体并无本质的不同，不过是种类更多，更加繁盛而已。
如果说华宵、虹儿所描绘的美少女虽然经过一定的艺术变形，但基本上仍是与模特相去不远的、“现实中的”少女形象的话，那么到了中原淳一（1913－1983）时代，变形加剧，表现更加夸张：随著眼睛尺寸的增加，面部比例虽然明显失衡，但由于对明亮的双眸的刻意强调，读者的视觉兴奋点也集中于人物的眼睛，反而有种梦幻的感觉，仿佛绘画人物已然超越了读者的二元世界，平生某种“超现实”的错觉。加之中原其人是时装设计师出身的画家，对“时装感”的追求近乎偏执，善于用摩登的、甚至比较出位的时装来表现美少女。于是，我们看到其笔下的美少女“可爱度”更高，“不成熟度”也明显增加。而在“不成熟”便意味著“可爱”的美学坐标下，这种穿著OL特征的性感服饰、但明显低龄化的大眼美少女开始泛滥，构成了60年代以降日系少女漫画的主流，其代表画家便是中原淳一。
从竹久梦二到中原淳一，虽然人物形象的“可爱度”越来越高，但基本仍未脱感伤路线：偶人一样的美少女姿态婀娜，可人有嘉，可绝少有笑容。偌大的眼睛，扑朔迷离，面带一种莫名的忧伤，乃至读者有时也会受其感染，感时伤世。真正把一种健康、欢快的要素带入少女抒情画中的，是松本胜治（1904－1986）。作为活跃于战后初期的画家，松本的创作题材更加丰富，所表现的社会文化也更加多样性。他在传统的“抒情”性的基础上，尝试表现少女们的日常生活，如身穿制服裙的女生们在树下捉迷藏、做游戏；小女生互相以手指拉钩、许诺，面带兴奋的表情……正是通过这样一种戏剧性的、幽默的表现形式，松本一改过去美少女画的沉郁、单调，赋予其以明朗、欢快的调子，从而丰富了少女抒情画的质感，松本也成为战后与中原淳一齐名的美少女画家。
五、六十年代，随著“国民经济倍增计划”的实施，国民生活水平日益提高，城市化的发展和产业转型，导致劳动力不足，国家鼓励多生多育，未成年人口激增。媒介的形态也发生变化，面向学前女童的少女漫画杂志应运而生。内藤琉根（1932－2007）是中原淳一的弟子，虽然也经历过战时的匮乏，但却成长并活跃于经济高度增长时期，对富裕社会的价值观与文化耳濡目染。他笔下的少女（正确地说应该是女童），从传统表现美少女的“黄金比例”的“八头身”3，变为适应女童生理特征的“三头身”；面庞和头部也是女童的特征，但变形的手法进一步发展，眼睛仍然奇大，浓密的头发五颜六色，扎满蝴蝶结，体态更加“不成熟”。可就是这个体态娇弱、顶著大头的囡囡，脸上却隐隐透出某种成人般的性感神情，有时竟不无媚惑。谁想到，以未成年读者为对象定制生产的文化产品，居然“无意”间成了成年男性的“治愈系”偶像！
至此，“卡哇伊”美少女的谱系从明治、大正时期面带忧伤的和服少女，经过近一个世纪的漫长演变与变形，终于蜕变成成人漫画中的小萝莉。这，恐怕是美少女抒情画的始作俑者竹久梦二所始料未及的吧。
1 即文部省美术展览会。
2 即帝国美术院展览会。
3 即头部占全身比例的八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