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 非
几年前回国时,一次独自逛街,发现有家小店在经营十字绣。此前,不知道有这项工艺手工。林林总总的图款中,左选右选,见有这么一个颜色单一的书法作品图,就买了。当下心中十分舒坦。这是《兰亭序》,文化含量不说,也说不明白,但是知道父亲尤爱临写的就是它。
店主是个30几岁的女性。选定了图案之后,她给我在布料上打格,每十格划一道,打了大约一个多小时。付钱时60元。商品盒上定价就是60元,加上她又用去一个多小时弯著腰把格子划得精密无误,就只收60元。心下感激著,带回家。
开工是在2009年。当初的几行字,绣得倒也像字,正面看,呵呵。背面就是天马乱腾,线头纠葛。直到今天春假,再次拾起。一次,在亲属经营的小店里玩儿活儿,店里一个服务员见我在笨拙地绣这么一个极度文化的字帖,叹说“大姐绣得这个多难啊,错一点儿就不是那个字了。”我说“可是我觉得这个最简单,颜色单一,不用换彩线。”她凑过来看,看背面时,委婉地笑著说,“大姐,换线的时候你不喜欢埋线头啊?”“嗯?我不知道啊?我看图上有示意,但是没看懂,就直接开工了。”请教她示范给我看,一看就会了。
从那一针起,背面就干净平整多了。心里对她的感谢不是听起来生硬的“谢谢”足以传递的。甚至感觉她在十字绣这番事业上就是我的师傅、我的大姐。
4年前,父亲突发性脑血栓,曾一度出现智障状态。后来渐渐恢复,现在比较稳定,日常皆可自理。只是不爱说话,没有脾气,安静得如同挂在墙壁的字画。带著他的场,他的信息。有一天早上,从不主动说话的父亲,从隔壁房间拿来三弟正在临写的《兰亭序》,对我说“写得好。三儿临得比我年轻时临得好,他心里静。”看见父亲展看三弟临字帖的欣慰态,想起我正在驱针的《兰亭序》。便从箱子里拿出来,展开给他看。随著我把布卷慢慢打开,他眼睛放出难得再见的神采,竟边清嗓边从“永和九年”念起来。我高兴的啊,尽管个别词汇听不懂其意,但是听得懂父亲的声音,那是枯萎很久的心花重新萌放的喜悦。
三弟没读过大书,但是在父母身边时间最长。写毛笔字完全是受父亲日常习惯的熏染。父亲病后,日常全靠母亲关照,母亲遇到感冒不支的时候,就靠三弟一家照应。最近,有一天母亲问父亲“如果我先死了,你想跟著谁过啊?”父亲说“跟三儿。”母亲说“行,三儿行,他心细,脾气也好。”
父亲再也不肯执笔伏案,他的笔砚字毡,都成了三弟屋里的日用品。父亲每天到儿子桌案边转转,那些曾陪伴他大半生的爱物,有人活用著,他心里舒坦,没有丝毫时空变迁投射进来的感叹。现在,父亲好象什么都不想,什么需要也没有。与钱、物、关系、是非道理、利弊得失什么什么都无关。日常能自理,在外子孙回来时他会站门口静等。临走的时候,他会早早地站在门旁等著送,发红的眼眶里噙著泪。
现在,我们都不再为他病后的无欲无争状态而难过。尤其我,几次对母亲说,我爸现在多好啊,值得高兴的事儿他会略微笑一下,令人烦恼的事儿再也折磨不到他。这种境界,不是谁想达到都能达到的,活成了。
春寒渐退的三月里,家中的光景一派怡然。我坐在沙发上,一针一针地上下穿递。父亲静坐在茶桌边,看著窗外。他这样坐看了好几年了,在看,又像是什么都没看。他从不就窗外广场的人聚人散棋牌秧歌发一句感言。
下次回去,就可以把绣字版的《兰亭序》交给父亲了。找个合适的地方挂上,父亲一定会在坐看窗外之余,反反复复地看我这幅不同凡响的布绣字帖。想到自己在半百之年还具有这样一份得以取悦老爸的功夫和工夫,不由得心生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