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记账
雪非
过完七十年代的十年,还不到20岁。那十年是生命中密度极大的十年。或许是因为记忆空间宽裕而清洁,尽管铺进来的东西那么多,有些场景却经久不褪色。
一、白凉鞋
大概是初中时穿过的一双白凉鞋,前露脚趾后露脚跟的那种,穿过一个夏天就变小了,丢进仓房里。那么喜爱的一双鞋,就变小了。天冷到结冰了,忽一日想起它,就找出来穿上去走冰路,以为可以领略滑冰飞舞的风情。刚出大门,还没拿出要冲冰划翔的姿态,就一个跟头栽翻,一只凉鞋硬得石头一般飞出老远彭一声落地。
大约十几年后的一个暑假回家探亲,一进院,看见弟弟和一个长发女孩儿在收拾院子。她好看的笑容展现给我,有点怯生又不无亲昵地一声“姐”,让我第一次心底里领略到有妹妹的欣喜。她是弟弟的女友,我与她第一次见面。这第一次会面,让我喜欢上她。后来,她成了弟弟的妻子,成了我孩子的舅妈,成了家人的一员,也成了我终生牵挂的人之一。再后来,发生了一系列变故,他们离婚了。十多年里,我与她见面,总共不超过20次。她走后,跟她见过两次面。见面的时候,心里好象都压著地泉般的泪水。彼此都不想去触动最想倾吐出来的心语,两双大眼睛都没有勇气坦然相视,似乎里面都溢满了委屈不平,而又不宜说出,不能说出。因为都不想对对方哭出来,或许就因为那么薄薄的一层差距,不是亲姊妹。
总是想起她。想起她的时候,就想起第一次她叫“姐”的声音,含羞的笑脸,掩饰不住的幸福感,还有,她长而密的黑发。那天阳光很好,久别的家院,因为有她的出现,让我感到家是这样美好,这样朝气蓬勃万象更新。说几句话后,我发现她脚上穿著一双变黄的旧式白凉鞋。盯著凉鞋看,说“我好象也穿过这样的凉鞋”。她羞答答地笑出一串声音,“我收拾仓房的时候看见的,觉得好玩就穿上了。姐,这是你小时候的吧?我穿著都挤脚。”她一双挤在旧凉鞋中的脚向后缩著,羞涩状万般可爱。
这个场面无论如何不能忘却。一双旧凉鞋,让我觉得她仿佛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与我和我们家有了亲缘。可是,后来她却走了。
二、祥武姥爷家
1972年新年,姥爷带我去他一个老朋友家。老朋友叫李祥武,我叫他祥武姥爷。那天是我的生日,巧的是旧历阳历生日都赶在了这天。生日也没什么特别的关照,只是因为姥姥一早上就说今儿是咱妮儿生日,姥姥只认旧历,爸爸却只认公历,双方都说是妮生日,我就记住了这一天。
祥武姥爷家在东市场,离我家有步行30多分钟的路。到祥武姥爷家的时候是上午10点多光景,两个老人半倚著身子在炕上聊旧事,他们一样老,都过70岁了。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们的黑棉衣上,茶碗里腾出的热气慢吞吞地绕在室内的阳光里。中午,祥武姥姥端上炒鸡蛋和馒头。屋子里飘著好闻的香味,我和三个穿黑衣的老人一起吃饭,没有什么有印象的话题,那光景却像是一曲美妙的歌儿,舒缓轻柔,铺展在记忆里做底,把我的童年装进了老人们的故事。
祥武姥爷是山东人,说土语。祥武姥姥是到东北后续的当地人,说东北话。刚做了没多久富人家属就成了地主婆。地主婆跟贫下中农家的主妇就是有点不一样,她的头发比年龄黑,还总是上著头油一般有光。那时候,大家看见头发整洁有光的女人,总有几分莫测的感觉。好象那人头发上展示著某种异样的心思。
祥武姥爷的女儿叫秀兰,长得漂亮出人,当时被什么地方选去唱李铁梅,镜框里饰著秀兰姨的剧照,我靠近前看了又看,她碰一碰能点出水一样的细嫩皮肤,像能透出她好听的嗓音。
祥武姥爷家原来与我们住一趟房,跟邻居走动很少。他们家人都不出来乘凉唠嗑,偶尔见了,话语周到礼仪,与其它见面热热乎乎用“吃了?”打招呼的人不一样。或许是因为这样,周围的邻居反倒觉得这家人不好相处,礼仪把距离拉远,让人们觉得他们的分寸里含著阴森一般缺少实在劲儿。
再后来的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交粪
上学后的第一个冬天开始,好象就有了交粪的任务。冬天长,交粪就成了很重要的一项活动。假期里要出去捡粪。马粪、牛粪、狗粪、人粪,没一样能留在路上或者厕所里。捡粪的大人孩子,好象比造粪的还多。
去学校交粪的时候,管事的同学按筐给粪票。积极的人聪明,交粪时提很小巧的筐。我家只有两个筐,很大,姥姥把它叫土篮子。挎著大土篮子里两星期攒下的大半下子货真价实的杂粪,歪歪著身子走到学校,管收粪的积极分子给我算半筐。其实,那大半土篮子的粪量完全可以破成小巧筐的三、四筐。
春季开学的时候,要把粪票交给老师。老师做一个交粪榜贴在教室里,我交的筐数排在后边,想不自卑都不行。回到家说了自己的灰溜溜,姥姥说那有什么难的,让你舅姥爷给学校送一车去。舅姥爷在郊区农业社做队长,有一天就不太情愿地赶著马车给送了小半车。他说那是社里的财产,不能吃里爬外。管理员给算了30筐,好象就凭著这30框的业绩,被吸收进了红小兵组织。
再后来,交粪活动就出现了不正之风。为了充填交粪成绩,一些同学就去公厕刨尿冰装在筐底,上面放上马粪牛粪之类,几个没来得及散开的马粪蛋摆在上面,像提著蛋糕送礼一样,本来冻得通红的脸,再加上争先恐后的积极性,到交粪的时候,踢哩趿拉地抽著鼻涕水,双颊红到发紫,看上去兴致勃勃。如果赶上收粪管理人是要好的同学,就会给多算虚算;如果遇上不要好的,就刁难说“你这都是尿冰,两筐算一筐。”
校园一侧的粪堆越堆越大,到了春天开学的时候,还没拉走的粪堆,中午就开始趟出水来,臭气熏天。我们在粪气四溢的操场上做操、上体育课。体育课好象总是撇手榴弹。
上中学后的冬假,最初好象也交过粪。后来什么时候开始不发动交粪的,也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