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酒屋闲话
李长声
日本古典小说《平家物语》以平清盛为中心，描写平家四代的兴亡，在文学史上堪比我们的《三国演义》。《三国演义》开篇道：“是非成败转头空”，《平家物语》也说：“□园精舍之钟声，有诸行无常之响”，但“三国”偏重于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历史进程，而“平家”宣扬因果报应，把平清盛塑造成奸雄，自不免灭亡。平清盛，史有其人，日本“央视”NHK2012年播放一年的历史剧就演他。历史总是被与时俱进地重写，日本也有其时代主旋律，于是平清盛旧貌换新颜。
平清盛生于1118年，就是这一年，泱泱大宋与金国订海上之盟，联手灭亡了辽国，惹火烧身，当平清盛十岁时，北宋被金国灭亡。794年恒武天皇迁都平安京（京都），此后约四百，史称平安时代。日本全盘中国化，但学习、模仿之事被贵族垄断，知识蓄积在朝廷，政治及文化的继承人在贵族家庭内培养。以天皇为顶点的政治体制虽建构起来，但不是基于科举的官僚制，而是贵族的世袭政治，原则上龙生龙凤生凤，等级身份不能变。平清盛的家庭出身是武士，也就是贵族的看门狗。《平家物语》讲他爹平忠盛护驾，白河法皇（第72代天皇，让位出家称法皇）很赏识，把已有身孕的宠妃赐给他，产下一子，即平清盛。卫府（都城的军事组织“近卫府”、“卫门府”、“兵卫府”）任用武士从三等的“尉”起步，但我爸是白河，平清盛一当官就是二等的“佐”。
“平家”演义不可信，可信的是平清盛飞黄腾达著实还靠了几个女人。第一个是妻的异母妹，这位小姨子受到后白河上皇（第77代天皇，上皇为操纵权柄的太上皇帝）宠爱，产下皇子，日后登基为高仓天皇。平清盛之女和高仓天皇生下安德天皇。皇家及权臣争斗，继母命平清盛站在后白河上皇一边，结果站对了。又发生政变，平清盛卫护后白河上皇再立新功。朝廷的权力抗争引进了武力，武士们认识到自己的实力，从此积极用武器左右政治及政局。（所谓刀是武士之魂，乃江户时代产生的概念，与这年月的武士无关，他们常用的是长杆大刀）僧慈元目睹政变之乱，在《愚管抄》中慨叹日本国变成了武士之世。作为一介武士，平清盛破天荒晋升公卿(位阶三级以上的贵族)，更位极人臣，独霸朝廷。但小姨子死，不愿当儿皇帝的高仓天皇及其后盾平家与后白河上皇冲突加剧，上皇步步紧逼，平清盛兴师将其幽禁。高仓天皇让位给安德天皇，平清盛当上天皇姥爷。
成也女人，败也女人。当年另一位拥有重兵的源义朝死于政变，平清盛相中人家的美妾，纳为已用，条件是放过她的儿子源义经。继母听说源义朝之子源赖朝长得像自己死去的儿子，以绝食相挟，非留他一命不可，平清盛只好收回斩草除根之念，将源赖朝流放东国（京畿以东诸国）的伊豆，埋下了二十年后源氏灭平家的伏笔。后白河上皇的三子以解救上皇为号召，源赖朝起兵响应。平清盛猝死。平家逃离京都，企图在西国（主要指九州一带）重整旗鼓，但是被源义经打得落花流水，平清盛之妻抱著六岁的安德天皇投海。平家覆灭，时当1185年，我中原百姓南望王师六十年。
838年日本最后一次派出遣唐使，其中有圆仁，滞留八年，撰写了《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半个世纪后，唐朝探询，893年日本又研究派遣，但这时，茫茫大海上商船已往来频繁，对于日本来说，国家主导的文化交流已没有必要，不必再耗资且玩命，便终止遣使。983年然入宋就是乘宋人的商船，太宗皇帝接见并款待，跟他笔谈。对于与宋朝贸易，日本分成两派，平清盛不仅创始了武家政权，而且大力从事并垄断海上贸易。早在平忠盛一代，平定海盗，掌控濑户内海，靠日宋贸易奠定了平家在西国的基业。造船技术提高，在平清盛推动下，1176年日本商船驶往大陆。他家有“扬州金、荆州珠、吴郡绫、蜀江锦，七珍万宝，一样不少”。日本输出沙金、硫磺、珍珠、刀剑、漆器、木材等，输入织物、典籍、陶器、香料、铜钱等。输入铜钱之多，使日本跨入“中国钱的时代”，也就是日本人使用中国货币的时代，改变了以物易物的古代经济，转型为商业国家。
平家被源氏打败，源赖朝受命为征夷大将军，在镰仓另立中央，执掌天下，结束了平安时代。镰仓幕府（江户时代称武家政权为幕府）背向中国，禁止使用中国钱，经济又退回以物易物。有史学家把源氏政权定义为“反全球化”政权。如果平清盛取胜，说不定照搬宋朝模式，也毅然拿来科举，不必等六百年后明治时代才绕道西方拿来官僚考试制度。
倘若发思古之幽情，那么，游览京都的三十三间堂，那是平清盛建的，广岛的严岛神社也是他建的。以合掌式房屋闻名的白村乡，传说那里的人是平家活下来的武士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