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紫黄
我已经有段时间没到这里来了。
这里,我曾经居住过的一个住宅区。
几年前,每日进出,都可以看到的风景。
这里的叶子花大片大片盛开,如火如荼。在昆明这座城市,它们几乎无所不在。烈日下望去,几将灼伤人眼。
社区围墙上还爬满了爬山虎。一片片叶子,一只只伸向阳光的小小手掌。
这里头还有那一棵棵桂花树。在这座城市里,似是乱了花期,一年约有三季,都在盛开、凋谢中轮回。它们暖暖的香气四处弥漫,不知怎地让人联想到男女之情,甜腻、浓郁,又带著伤感。
曾经每日都经过,都会放缓脚步欣赏的风景。然而身处其中之人,是难以察觉其中变化的。这些变化细微、缓慢,却又有条不紊。总有一天,这些变化会垒积成让人眼前一亮的巨变。
自从我将这里的房子售出后,我就搬到了另一个地方。后来,我又到了另一座城市,再也没有回到过这里。
大约一个钟头前,因为到这附近来处理些杂务,我突然起了顺便到这里来看看的念头。
走进住宅区的大门,横穿一条通车的马路,拐进通往旧居的小径。
几年时光的流逝,在这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在它两旁的风景之上,留下了显而易见的痕迹。
脚下的小径,不复几年前,也就是小区建成之初的崭新,那崭新有种尚未熏染人气的直白、无趣,简直全无让人流连之处。
无数双鞋在上面走过……上班、下班、散步的途中,它们在小径上留下了印记。
那些长在小径两旁的花草树木,原本就郁郁葱葱,现在更是肆无忌惮,大有与人抢夺空间之气势。它们还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气味,与方才沿途夹著浓浓灰尘气息的空气迥异。
若是我一直住在这里,一定不会一眼就看出其中的变化,亦不会因为这些变化,心生如此深沉的感慨。
感慨、回忆或者怀念,源于人感慨、回忆或者怀念的事件已获得结束的形式。结束,将曾经的生活推远,人与过去的生活之间有了间隙。
这样一次来访,像是前来造访一位久别的老友。
我站在了昔日的住宅之前。
那原本看得见房屋后窗的草坪之上,生长著一树树迎春花。几年前它们尚十分矮小,可一旦到了花期,它们就开始了一年一度的绽放。那绽放如此触动人心,让人怀疑它们是从人脚下这片红土地深处迸出来的朵朵喜悦。它们明亮的颜色,简直足以驱走整个世界的阴霾。
如今,这迎春花的枝条已经茂密得遮住了房屋的后窗。时间是夏季,上面无有一朵绽放的花朵……我站在一片亮如黄金的阳光之中,想象今年春天里曾经有过的绽放。
还有那沿著屋前的围栏,一气爬上了围墙的爬藤植物。它气势逼人,一副要将自己的帝国扩张下去的势头。从这片繁茂的绿叶间,正绽放出朵朵喇叭形状的粉色花朵——那正是牵牛花。
它们在夏日晨光中绽放,尚未来得及沾染上半点尘世气息。那份懵懂,那份鲜嫩,简直让见者心生顶礼膜拜之情。
难怪牵牛花才从中国引至日本之时,茶道宗师千利休园中的牵牛花能够名声外扬,连将军丰臣秀吉都要前去一睹为快。
如此,才留下一段关于赏牵牛花的佳话。
千利休为何要将满园牵牛花都剪去,独留一朵插于茶室花瓶之中?
难道是因为如此一来,人能够更加全神贯注于观赏的对象,真正感觉到牵牛花内在的美和生命力?
哪怕只是稍纵即逝的生命力?
眼前盛开著的牵牛花并不是我种的。我种下的是几株爬山虎,一株桂花、叶上花,一棵文竹,还有几丛会开出蔚蓝色花朵的绣球花。
时间已经流逝了那么多……房屋的新主人种下的植物已经攀爬至高处,展示著属于这种形式的美丽。
我在这里渡过了近三年的时光……
我曾在这里经营日常生活……
将世俗生活带进这里,或是打开房门,出去经营世俗生活;从花鸟市场买回一株又一株自己喜爱的植物,将它们种在屋前的花园里,看它们一日日长大,期待它们早日花繁叶茂。有一次,我从山上找到几株秋樱,将它们拔了装在塑胶袋里带回,种在靠近屋前围栏的空地上。它们在第二年的秋天开得有声有色,白与粉红相得益彰。到了冬天却不知为何突然死去,从此这园中就没了它们的踪影。
我还在花园木台上的大青花瓷缸里养过几尾红鱼。它们在水中的游动总让我觉得,这其实是包含了静止状态的运动,或者说,这是一种包含了运动的静止。当阳光照进缸中之水,水折射了阳光,映在天花板上。缸中,水波荡漾;天花板上,阳光悦动。
这几条红鱼在这鱼缸里安身立命的时间并不长。没过多久,它们就一条条消失了。我从留在缸沿上动物的爪印,推断这是一只猫的所做所为。后来,这青花瓷缸里再没有养过鱼,成了纯粹的装饰。
外面的世界喧嚣、嘈杂,屋里却是身处世外的宁静。就是那进了屋的太阳光线,也明净如洗,整个房屋能够寂静如同时光本身……
所有这些,似乎都会持续下去……
我花了很长时间去考虑诸种细节。摆放一件物品的角度;装饰一扇窗口的窗帘花色;一盏与整个房间格调吻合的灯……
这种唯美主义倾向在房子售出后自然显得可笑。
若是仔细追究,这种安稳的生活并非毫无瑕疵。在这种生活当中,人渐渐会产生出某种绝对靠不住的一厢情愿,以为周围的事物,包括我们自己,都是恒定不变的。我们总以为日子可以永远延续下去,一如以往的日子一样。尽管理智与经验告诉我们,这种认识是多么的不可靠。
事实却是,所有的人事,所有的瞬间,都一去不复返。我爱某一个人。哪怕是这样,今天所感受到的“爱”和昨日的“爱”之间,亦已经有所区别。尽管我还习惯用同一个“爱”字表达自己的情绪,这“爱”字之下的内容已经有所不同了……
我甚至难以觉察到这其中的变化,因为我已经开始习惯于用概念来替代我所感受到的情绪。这惯性是如此强大,以致到了后来,当我已经开始厌恶一个人时,我仍在用“爱”字来表达这种情绪。在这抽象概念的掩盖之下,在这僵硬的躯壳之中,我所熟知的感觉,早已变形为某种对于我来说十分陌生之物。
现在,我就站旧居之外。有那么一刻,我的的确确感到:大把的时光已经流逝。就是眼前的时光,亦正在向前流逝,且一去永不复返。
傍晚,处理完杂事,再次经过这里时,牵牛花已经谢了。
这朝开暮谢的花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