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本)天涯草
今年的母亲节,我是在母亲的故乡——熊本天草度过的。说起“天草”,对于四十岁以上的中国人来说也许并不陌生,二、三十年前在中国风行一时的日本电影《望乡》,其主人公阿崎婆就出生在这里。5月9日,姨母们及其子女从四面八方聚集到四姨母(母亲的妹妹)家,参加5月10日为故人举行的法式。
幼年丧母
出于对母亲的大爱,人们在评价自己母亲的时候都未免有些夸张。华盛顿曾说:“我的母亲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卓别林曾说:“我的母亲似乎是我认识的最了不起的女人……”作为一介凡夫俗子,我没有赞美母亲的词藻,却想说:我的母亲是我所知道的最不幸的女人。由于幼年丧母,我对母亲的音容笑貌几乎没有直接的记忆,但母亲的命运却在我心中留下永恒的伤痕。65年前,母亲随夫携子一家三人从天草去中国。不久日本战败,丈夫战死。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为了生存母亲迫不得已将襁褓中的儿子送给一家中国人抚养,随后嫁给了我父亲,第二年有了我。东北的老辈人都知道,当年日本投降后,一大批日本妇女无家可归,为了生存大多嫁给了中国的苦力,父亲就是个目不识丁的闯关东的单身汉,一没文化二没技术靠出卖体力勉强养家糊口。母亲跟著父亲在过著困苦生活的同时又时刻惦记著送与他人抚养的幼子,长期处于精神抑郁之中,在我3岁那年终于身染重病不治身亡。享年25岁。母亲生前有一个同命相怜的朋友曾经对我回忆过当时的情景∶“你的妈死的那天,你整整地哭了一天,我的怎么也哄不好,当时我伤心得真是办法都没有啊!”这位大姨总是用日语语序讲中国话。
音容笑貌
我手中有一张大约70年前的照片,记录著当年姥姥和姨母们的身影。看过该照片的人都说:“从衣著上看这是个殷实富裕的家庭”。事实上,姥姥享年89岁,除母亲外其它四位姨母都长寿。可想而知,如果没有战争,母亲一定会终享天年。姨母们还常说:“在5个姊妹中论相貌身材,你妈妈是最好的,可惜命不好”。凝视照片中母亲的天真无邪的少女形象,内心深处有一种说不出的隐痛。随著岁月的消逝,人们逐渐淡忘了那场战争的牺牲者,更不要说他们的后代了。我因母亲早逝,不可能像其它残留二世那样随母来日,不仅为寻亲和办来日手续费尽周折,而且来日后未能接受日本政府的任何援助。尤其是去年日本政府实施了残留邦人新支持法,残留妇人与残留孤儿的生活终于迎来了曙光。但我们这些残留妇人二世尽管已进入丧失劳动能力的老年却再次被拒之门外。回想年轻时在中国正赶上文化大革命,日本人母亲的出身给自己的人生带来了巨大的负面影响,生存已属不易,谈何发展。后来千方百计好不容易来到日本,没想到日本政府对我们的生活困难不管不问,与对待残留孤儿的政策相比可谓天壤之别。我们不禁要问:如果没有那场战争会产生我们这么一批具有中日两种血统的人吗?我们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谁为我们的命运负责?我们彷佛是黑暗中飞行的蝙蝠,因有四只脚鸟类不收,又因长著翅膀兽类不容,一种无处栖身的孤独感袭上心头。
现世中的孤独促使我更加思念已故多年的父母。带著无限的怀念之情,从4月中旬起我开始为母亲画肖像,以作为5月10日母亲节时献给天国母亲的礼物。我总共画了4张像,分别为母亲的少女时代、青春时代以及生前最后时期。此外,我还根据70年前的那张照片,并参考平时姨母们对母亲的描述,精心描绘了一幅母亲少女时代的彩色全身像。一根根头发,一朵朵花纹渗透著我的心血,寄托著我对母亲的缅怀之情。当我把这些肖像带到天草给姨母等亲属们看时,或许是因为我3岁丧母、却在母亲死后近60年还能如此怀念母亲,在场的人都很感动,尤其是四姨母文子感动得热泪盈眶。另外我还为姥姥画了一幅肖像,连同母亲的遗像一起送给了姨母们。她们在母亲节意外地收到这样的礼物十分高兴。
妈妈的保佑
我这一生虽曾苦苦探求,但迄今为止尚未建立明确的思想信仰,没参加过任何党派,也未曾皈依任何宗教,属于我行我素之人。不过,我却不否认世界上有不可思议的现象存在。在这次为母亲画像的过程中有一个细节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在画母亲生前最后时期的肖像时,我的本意是尽可能忠实地再现原照,可是画完后却发现母亲的眼睛比原照增添了一丝微笑,那微笑是如此温馨、和蔼,彷佛是对儿子的回应、疼爱。我立即喊来妻子,“你看!妈妈笑啦”,妻说:“真的,看来妈妈为有你这样的孝顺儿子高兴得笑了。”后来我将这幅画像拿给一位与母亲同时代的残留妇人看,她惊讶地说:“母亲的眼睛画活了”。
望著母亲年轻俊美的遗容,我在怜悯母亲命运的同时,不满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母亲25岁殒命,我现已活到62岁,该满足啦。和母亲的遭遇相比,自己的人生坎坷也许算不了什么。尽管不惑之年来日,年金少得可怜,老后生活岌岌可危,但在日本这样的先进国家的大框架下想来总不至于饿死吧。今日有酒今日醉,何向明日借烦忧。母亲的那双眼睛似乎在对我说:孩子,有妈妈的保佑,你尽管往前走,莫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