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亦农
纯粹出于一种义务心态，即使进入仪式会场那一刻，我在感觉上也没觉得与前一次有什么不同。同样是这栋体育馆，三年前在比这稍晚的季节里，我参加过儿子的入学式，而今天是毕业式。如果非要总结出一些感受来，无非是经常刺激自己的“ 时不我予”的感觉更强烈了一些而已。事实也是如此，转眼就是三年，儿子已经中学毕业了，而我还在原地蹒跚，虽然与那些开始变得惶恐的日本同行相比，得益于日渐强劲的中国热以及兼有法律和政治学两门专业的支撑，尚能苟延外，但所谓理想差不多也只限于怎么从研究所里多敲几个钱，至于前程一类的想法早已恍惚如昨，不再是人生的主题了──至少不像儿子那样生得风风火火，活得无忧无虑：重点高中、一流大学、供其任意挑选的专业色彩斑斓。未来已确定是为他们这代人设计的，只要舍得花力气，无论什么都随手可得，即便野心也可以兑现成目标！
典礼的程序是按规范设定的，共十三项内容，不过按常识考虑皆属常套，完全没表现出新意。只是与我一生经历过的毕业式对照，眼下的场面确是隆重多了。如果说小学的情景因烙印太深尚依稀可辨，但握到中学几乎未读就赶上了“ 上山下乡”，誓师大会倒是有过，可毕业仪式却完全没有记忆。大学毕业时，由系主任把一大摞毕业证书带到教室里发放，连带宣布了分配去向，前后不过二十几分钟，仪式自然无从谈起。后来大学院的“ 修了”式该算是一种补足，但在地理上刚好和儿子拉平，只时间上比他早了许多，至少在我拿第一张硕士文凭的时候，他还在妈的肚子里。但大学院毕业式规模要小很多，即便把研究科的教授全加进来也不过几十人，如果没有例行酒会，莫说眼下的场面，与大学相比无非多出几分郑重而已。
毕业式当天的会场安排确具匠心，来宾被安排在靠前的两侧，中间部分是在毕业式里分担项目的低年级学生，参加典礼的家长被安置在后面，而前方的位子统统留给了今天的主角。刚就座那刻，我还以为前排按照扩音器要求不断排练着的人群中也包括儿子他们，虽然眼前的景象可用黑压压一片来形容，但仔细观察却个个身影笔直，在口令下或者集体塑型，或者按照节奏骤然喷薄出歌声，给人的感觉是唯纪律和集体的荣誉外任何杂念都无法在这里藏身。事实上，会场内的气氛就是被他们掀动起来的，但不讳言地讲，我内心是极其矛盾的。我确实欣赏眼下这个集合在同一号令下铮铮宛若金子般迸发出纯真光泽的一群，甚至觉得馆内的寒气也被他们的朝气驱赶得不留痕迹，问题是儿子终将会像今天由结业式所标志出的主题那样，与同伴们分手，回到属于他且为之服务的国度去。到那时，他们也许是广义上的伙伴，也许是继承了前代负遗产的对手，友谊尚存，但奉献和服从的皆是各自国家的利益。
思路被掌声打断。从第一个矩阵出现到最后入场的班级就座，掌声从未间断，期间一名被场面深深感动的领队老师边走边挥起手来，把气氛推向了高潮。这会否是整个仪式中唯一的掌声，我记不清了，不过作为序幕的“ 国歌齐唱”那一刻，虽然没发生拒绝合作的现象，但直至“ 送别语”这一项目也确实没有更刺激人的场面再出现。毕业生被授予证书礼仪很有特色，不论男女均在行礼之后要先令左臂与肩平齐，再伸手握住证书，紧接着是右手，按同一程序接过证书之后依然保持鞠躬的姿势，后退一步，再立正转身径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这一整套规范化的授勋动作，与我学生时代从影片《啊，海军》里看到并深烙在脑海里一个镜头如出一辙，但眼下却是在电影的母邦，其它在场的人显然不会感受到我内心的澎湃和旧梦重现的新奇。
“ 送别语”是在没有报幕的情况下由一对在校生悄然踏上领诵台开始的。当时馆内的灯全熄灭了，仅由一盏聚光灯把那两张对先辈充满无限留恋之情的脸拥进光团，任其以宛如泣诉般的追述向全场展示出一幅感受先辈呵护低年生的历史长诗。节目中在校生的合诵部分不多，但合诵或如涛声掠过，或如暖风低垂；止诵时的造型又似一幅无声的画，引人从另一个角度透视“ 于无声处”的意义。“ ……先辈啊／何时再来母校／到那时／你修整过的草坪已披上一层新绿／你们会发现／我们已遵照嘱托／把真挚的爱传给后来的妹妹和弟弟……”领诵的女孩声音沙哑了，男孩也哽咽了，当馆内电灯重新亮起的时候，骤然爆发出的掌声确该用暴风骤雨来形容。
尽管那样熟悉，可感觉上又显得那么遥远：地点该是在车站上，时间应是一批专业学校的学生行将分手之前，到处都是喜笑颜开的人群、五颜六色的旗帜，欢送的锣鼓也响成一片，突然，扩音器里传出“ 我们像双翼的神马，飞驰在草原上。啊哈嘿……草原万里滚绿浪，水肥牛羊壮；再见吧绿色的草原，再见吧美丽的家乡……”这几乎标志着一代人情操的歌声，让站台上立刻呈现出嚎啕大哭的场面。当年我太小了，尚无法体会人们告别过去时荡漾在心头的那份情感，不过这首深情、豪迈、情系故土，并对前程充满了憧憬的歌，却作为诠释情怀的音符点缀在后来的人生记录里：如第一次与伙伴共同分享成功时的喜悦、凝望逐渐消失在夜幕里的倩影时激荡在心中的爱；还有掩埋战友尸体时的悲伧和彷徨在失恋之后的期待。
其实，我对突出体现在日本的由先后辈影射出的意味并不陌生。最初印象来自前述的《啊，海军》，影片中有这样的细节：主人公因为念家，不仅受到高年级军校学生训斥，还被打得鼻青脸肿。当晚，在该先辈巡视营房时，见到白天受过他严厉教训的后辈把手露在外面时，又充满爱心地替他掖被子。如何揭示那个值班的高年级学生的内心世界，影片没多作描述，然而聚焦到主人公那里，却在值班的前辈走后从他佯睡的脸上默默淌过的泪流。事实是，战前的日本就是靠这一精神要去征服世界的，尽管这在历史上也被凸显成其最终败北的又一个源头。不过，影片对当年有过插队经历的一代人影响巨大，至少就我个人而言，当地委知青办领导问及得以克服困难且和伙伴共同创建了先进集体的思想来源时，我曾不无感慨地喊叫说“ 是江田岛精神”！但对照眼下，交织在这里的校友之情体现出的却是基于时代的另一层含义。
轮到毕业生的“ 离别语”一项，首先以歌声出现：“ 在母亲大地的胸怀里／洋溢着的孩子喜悦／人间之子热爱赖以生存的大地／感谢和平的大地／赞美宁静的大地／充满恩宠的大地……”我清楚地看到有些女孩子开始用手帕擦拭眼睛，但歌声还在继续：“ 在阳光里／有朦胧的山脉／远至天边／任伙伴们展翅高飞／无限的晴空／沸腾的心胸／像追求自由的小鸟永远向前／让勇气集中在翼下／乘希望之风／把理想之梦寄托在无限广阔的天际……”我彷佛听到了儿子的声音，尽管他五音不全，不会唱歌，但我在感情上希望他融入歌声中，为的是哪怕时间再久，相近的磁场也能令其释放出今天的回忆。
很难说清我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步出会场的，用悲寂形容不甚恰当，但意识中竟感受不出太多的喜悦。校园里，舍不得散去的家长自觉地分散在路边等候，没有人讲话，大家的感觉似乎还都停留在刚才的一幕。四处只有早春的风声和扩音器反复播放的“ 离别语”录音：“ 突然想起友人那令人怀念的声音／即便是全无意义的口角／在落泪的那一刻／涌上内心的也是欢喜……现在即将分手／深信的是腾飞的未来和闪烁出青春火花的活力……”
我被歌声触动了，朦胧中居然再一次感受到了童年。在校舍里，在池塘边，还有无猜的年华和用歌声表达别情的片断，“ 自从踏进学校的门坎／我们就生活在老师的身边／从一个无知的孩子变成了一个有识的少年／再见吧亲爱的老师／再见吧美丽的校园／带着师长殷切的希望／我们将飞得很远很远……”
一批手持鲜花的学生从我身边经过，我突然听到儿子略带惊愕的声音：“ 爸爸，你怎么哭了？！”像受到惊吓那样，他还下意识地从身边友人肩上抽回胳膊。
“ 巴嘎，今年的花粉是历年的三十倍都没听说？！”我把他重又推回人群，转身走了。在路上，我感到头很涨，但胸襟却异常开阔。
纯粹出于一种义务心态，即使进入仪式会场那一刻，我在感觉上也没觉得与前一次有什么不同。同样是这栋体育馆，三年前在比这稍晚的季节里，我参加过儿子的入学式，而今天是毕业式。如果非要总结出一些感受来，无非是经常刺激自己的“ 时不我予”的感觉更强烈了一些而已。事实也是如此，转眼就是三年，儿子已经中学毕业了，而我还在原地蹒跚，虽然与那些开始变得惶恐的日本同行相比，得益于日渐强劲的中国热以及兼有法律和政治学两门专业的支撑，尚能苟延外，但所谓理想差不多也只限于怎么从研究所里多敲几个钱，至于前程一类的想法早已恍惚如昨，不再是人生的主题了──至少不像儿子那样生得风风火火，活得无忧无虑：重点高中、一流大学、供其任意挑选的专业色彩斑斓。未来已确定是为他们这代人设计的，只要舍得花力气，无论什么都随手可得，即便野心也可以兑现成目标！
典礼的程序是按规范设定的，共十三项内容，不过按常识考虑皆属常套，完全没表现出新意。只是与我一生经历过的毕业式对照，眼下的场面确是隆重多了。如果说小学的情景因烙印太深尚依稀可辨，但握到中学几乎未读就赶上了“ 上山下乡”，誓师大会倒是有过，可毕业仪式却完全没有记忆。大学毕业时，由系主任把一大摞毕业证书带到教室里发放，连带宣布了分配去向，前后不过二十几分钟，仪式自然无从谈起。后来大学院的“ 修了”式该算是一种补足，但在地理上刚好和儿子拉平，只时间上比他早了许多，至少在我拿第一张硕士文凭的时候，他还在妈的肚子里。但大学院毕业式规模要小很多，即便把研究科的教授全加进来也不过几十人，如果没有例行酒会，莫说眼下的场面，与大学相比无非多出几分郑重而已。
毕业式当天的会场安排确具匠心，来宾被安排在靠前的两侧，中间部分是在毕业式里分担项目的低年级学生，参加典礼的家长被安置在后面，而前方的位子统统留给了今天的主角。刚就座那刻，我还以为前排按照扩音器要求不断排练着的人群中也包括儿子他们，虽然眼前的景象可用黑压压一片来形容，但仔细观察却个个身影笔直，在口令下或者集体塑型，或者按照节奏骤然喷薄出歌声，给人的感觉是唯纪律和集体的荣誉外任何杂念都无法在这里藏身。事实上，会场内的气氛就是被他们掀动起来的，但不讳言地讲，我内心是极其矛盾的。我确实欣赏眼下这个集合在同一号令下铮铮宛若金子般迸发出纯真光泽的一群，甚至觉得馆内的寒气也被他们的朝气驱赶得不留痕迹，问题是儿子终将会像今天由结业式所标志出的主题那样，与同伴们分手，回到属于他且为之服务的国度去。到那时，他们也许是广义上的伙伴，也许是继承了前代负遗产的对手，友谊尚存，但奉献和服从的皆是各自国家的利益。
思路被掌声打断。从第一个矩阵出现到最后入场的班级就座，掌声从未间断，期间一名被场面深深感动的领队老师边走边挥起手来，把气氛推向了高潮。这会否是整个仪式中唯一的掌声，我记不清了，不过作为序幕的“ 国歌齐唱”那一刻，虽然没发生拒绝合作的现象，但直至“ 送别语”这一项目也确实没有更刺激人的场面再出现。毕业生被授予证书礼仪很有特色，不论男女均在行礼之后要先令左臂与肩平齐，再伸手握住证书，紧接着是右手，按同一程序接过证书之后依然保持鞠躬的姿势，后退一步，再立正转身径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这一整套规范化的授勋动作，与我学生时代从影片《啊，海军》里看到并深烙在脑海里一个镜头如出一辙，但眼下却是在电影的母邦，其它在场的人显然不会感受到我内心的澎湃和旧梦重现的新奇。
“ 送别语”是在没有报幕的情况下由一对在校生悄然踏上领诵台开始的。当时馆内的灯全熄灭了，仅由一盏聚光灯把那两张对先辈充满无限留恋之情的脸拥进光团，任其以宛如泣诉般的追述向全场展示出一幅感受先辈呵护低年生的历史长诗。节目中在校生的合诵部分不多，但合诵或如涛声掠过，或如暖风低垂；止诵时的造型又似一幅无声的画，引人从另一个角度透视“ 于无声处”的意义。“ ……先辈啊／何时再来母校／到那时／你修整过的草坪已披上一层新绿／你们会发现／我们已遵照嘱托／把真挚的爱传给后来的妹妹和弟弟……”领诵的女孩声音沙哑了，男孩也哽咽了，当馆内电灯重新亮起的时候，骤然爆发出的掌声确该用暴风骤雨来形容。
尽管那样熟悉，可感觉上又显得那么遥远：地点该是在车站上，时间应是一批专业学校的学生行将分手之前，到处都是喜笑颜开的人群、五颜六色的旗帜，欢送的锣鼓也响成一片，突然，扩音器里传出“ 我们像双翼的神马，飞驰在草原上。啊哈嘿……草原万里滚绿浪，水肥牛羊壮；再见吧绿色的草原，再见吧美丽的家乡……”这几乎标志着一代人情操的歌声，让站台上立刻呈现出嚎啕大哭的场面。当年我太小了，尚无法体会人们告别过去时荡漾在心头的那份情感，不过这首深情、豪迈、情系故土，并对前程充满了憧憬的歌，却作为诠释情怀的音符点缀在后来的人生记录里：如第一次与伙伴共同分享成功时的喜悦、凝望逐渐消失在夜幕里的倩影时激荡在心中的爱；还有掩埋战友尸体时的悲伧和彷徨在失恋之后的期待。
其实，我对突出体现在日本的由先后辈影射出的意味并不陌生。最初印象来自前述的《啊，海军》，影片中有这样的细节：主人公因为念家，不仅受到高年级军校学生训斥，还被打得鼻青脸肿。当晚，在该先辈巡视营房时，见到白天受过他严厉教训的后辈把手露在外面时，又充满爱心地替他掖被子。如何揭示那个值班的高年级学生的内心世界，影片没多作描述，然而聚焦到主人公那里，却在值班的前辈走后从他佯睡的脸上默默淌过的泪流。事实是，战前的日本就是靠这一精神要去征服世界的，尽管这在历史上也被凸显成其最终败北的又一个源头。不过，影片对当年有过插队经历的一代人影响巨大，至少就我个人而言，当地委知青办领导问及得以克服困难且和伙伴共同创建了先进集体的思想来源时，我曾不无感慨地喊叫说“ 是江田岛精神”！但对照眼下，交织在这里的校友之情体现出的却是基于时代的另一层含义。
轮到毕业生的“ 离别语”一项，首先以歌声出现：“ 在母亲大地的胸怀里／洋溢着的孩子喜悦／人间之子热爱赖以生存的大地／感谢和平的大地／赞美宁静的大地／充满恩宠的大地……”我清楚地看到有些女孩子开始用手帕擦拭眼睛，但歌声还在继续：“ 在阳光里／有朦胧的山脉／远至天边／任伙伴们展翅高飞／无限的晴空／沸腾的心胸／像追求自由的小鸟永远向前／让勇气集中在翼下／乘希望之风／把理想之梦寄托在无限广阔的天际……”我彷佛听到了儿子的声音，尽管他五音不全，不会唱歌，但我在感情上希望他融入歌声中，为的是哪怕时间再久，相近的磁场也能令其释放出今天的回忆。
很难说清我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步出会场的，用悲寂形容不甚恰当，但意识中竟感受不出太多的喜悦。校园里，舍不得散去的家长自觉地分散在路边等候，没有人讲话，大家的感觉似乎还都停留在刚才的一幕。四处只有早春的风声和扩音器反复播放的“ 离别语”录音：“ 突然想起友人那令人怀念的声音／即便是全无意义的口角／在落泪的那一刻／涌上内心的也是欢喜……现在即将分手／深信的是腾飞的未来和闪烁出青春火花的活力……”
我被歌声触动了，朦胧中居然再一次感受到了童年。在校舍里，在池塘边，还有无猜的年华和用歌声表达别情的片断，“ 自从踏进学校的门坎／我们就生活在老师的身边／从一个无知的孩子变成了一个有识的少年／再见吧亲爱的老师／再见吧美丽的校园／带着师长殷切的希望／我们将飞得很远很远……”
一批手持鲜花的学生从我身边经过，我突然听到儿子略带惊愕的声音：“ 爸爸，你怎么哭了？！”像受到惊吓那样，他还下意识地从身边友人肩上抽回胳膊。
“ 巴嘎，今年的花粉是历年的三十倍都没听说？！”我把他重又推回人群，转身走了。在路上，我感到头很涨，但胸襟却异常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