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长声
鸡眼,长在人脚底的,日本通常叫鱼目,这两种叫法都非常形象,恰好反映了两国自古以来生活的不同——日本常吃鱼,中国爱吃鸡,瞪给人看的眼睛各异。
日语的鱼字,读若鱼菜,他们自认是吃鱼的民族,并且爱张扬这习惯。倘若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日本人是要舍熊掌而取鱼的,即便能兼得,恐怕也不想吃熊掌。所谓吃在广州,虽地近大海,海鲜生猛,但是我这个生长在远海而少鱼的北方人打小听说的,广东更出名的佳肴是龙虎斗、猴脑、果子狸云云,吃鱼也比不上岛国日本。近年日本人水产消费量是世界人均的四倍,大概仅次于鲸吞。
在东京的回转寿司屋坐定,先自己冲上一杯茶,茶杯上有的就印满了鱼字旁汉字。日本很好拿鱼字旁汉字作装饰,字帖似的,也让人想起孔乙己写茴香豆的茴字。我买过一种布手巾,白地蓝字,全是鱼字旁,当作日本土特产送给朋友,被挂到墙上,也别有风情。不过,把玩茶杯,那二三十个肥肥胖胖的汉字我只认得一半,这一半里有些也不知在中国是什么鱼,寿司转到面前就瞎吃罢了。
日本吃鱼多,据说现在还吃著二百来种,可中国不曾给他们备下那么多的鱼名,很多鱼名汉字他们就自造,自给自足。例如烤鳕鱼,改革开放后商店里常见,开袋即食,这鳕字就是日本造。我们叫它大头鱼,大概在日本明治年间拿来了这个学名。雪就当了声旁,读作鳕,其实日本人造汉字的特色是只利用会意,鳕字取意于这种鱼的鱼汛在多雪时节。中国是汉字的本家,别人造的汉字拿了来,不显山不露水,顶多只当作物归原主,或许这正是日本文化的可怜之处。
鱼弱 也是日本造,出土的8世纪木简上已经有此字。我们叫沙丁鱼,用的是外来语。它怎么弱呢?说法不一,或曰它离水即死,或曰它被很多鱼当作盘中餐,或曰它下锅就溃不成形,等等。古时候武士倘若被骂作鱼,那就是孬种的意思,是要动刀的。如今却说它富含二十二碳六烯酸,降血脂,补大脑,身价可不弱。
鲣,鱼为形旁,坚为声旁,但作为日本汉字,这个坚是表示意思。日本人把鲣鱼煮了,焙之晒之,就拿它当佐料。明代输入中国,有不少叫法,如木鱼、铅锤鱼、乾柴鱼,足见其坚。日本古籍《古事记》里写作坚鱼。清末诗人黄遵宪吟道:“何物坚鱼字所无,侯鲭御馔各登厨,儒生习礼疑虫氐 酱,口到今人嗜亦殊。”黄公是广东人,出使日本,当然见过也吃过这种鱼,说“汉名不详”。中国古时候有鲣字,乃淡水鱼,与日本所指不相干,我们现在用的是人家的意思。
鲑,我小时候叫大马哈鱼,而今中国也兴吃生鱼片的三文鱼跟它有别,三文来自英语,日本也使用。王充的《论衡》说“人食鲑肝则死”,好像那时候鲑是河豚之类。
中国多淡水鱼,日本多海鱼,外来的名称跟现实相结合,对不上号也在所难免,好些中国鱼名就被拿了去张冠李戴。鲔,《诗经》中常见,日本用它指金枪鱼,最脍炙其口。日本人口不过是世界的六十分之一,但每年世界金枪鱼捕获量的三成都被他们吃掉了。国际上强化对金枪鱼捕获量的规制,日本电视上卖傻的丑男美女便惊叫,抱怨中国人富起来,也吃金枪鱼,十三亿人口吃什么就没什么。
战国时代的《尔雅》解释鱼字旁(鱼偏)汉字四十四个,清《康熙字典》收有六百三十三个。中日意思完全相同的鱼字旁汉字不算多,有鲤、鲋、鳗、鲽、鱼酋 、鲛、鳄、鲸等。鱼酋 ,也就是泥鳅,日语读音即“泥之鱼”。明末亡命日本的朱舜水曾指认中日为同物。日本俗信泥鳅治“阳事不起”,是东京名菜,浅草那里有百年老店。当然,中国的鱼字旁汉字也有日本没拿去用的,例如□,《诗经》里“有□有鲔”,“□鲔发发”,是大鱼,《淮南子》说它们仲春沿黄河西上,过得了龙门化为龙,这就是后来传说的鲤鱼跳龙门。故事传到日本更夸张,每逢端午,有男孩的人家悬挂鲤帜,望子成龙。
受欧美影响,日本饮食多样化,“口到今人嗜亦殊”。虽然动物蛋白差不多一半仍然从鱼类摄取,但年轻人有不爱吃鱼的倾向,一些有识之士又担心传统饮食文化的式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