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 非

一个星期里，房地产公司带顾客先后五次来看房间。顾客有黑人、白人、有点黑也不太黑的南美人、或者印度人。一次次开门接待这些有可能在半月后即将入住进来的新主人，不断被提示著我这个现任入居者纯黄种人的即将离开。

去年此时，波士顿的3月同样尚埋在冬天最后的几天里，记忆里比今年冷得多。迎著寒风，友人比尔带我们在哈佛大学周边找房子。看了一家又一家，最后决定入住这栋邻近剑桥地区有百年建筑史的老公寓。这一带房子有两个特徵，一是见不到两栋同样的房子，一是建筑年限久远，看院中高大茂密的树木，或者哪一栋都有几十年上百年甚至更长的历史。

老公寓，自有其老处妙处。室内的几扇门，几乎没一扇可以关得严密。门插多半是重新移钉过的，门锁是那种老式铜制。暖气片笨重厚实，来暖气时丝丝作响，热气发著声音即刻传遍全屋，耳目著满窗的嗖嗖风雪，令人顿生寒冬里有家可栖的满足，幸福的暖流，轻而易举地阵阵涌来。

签完合同几日后再来看房时，厨房更换了全新的厨柜和附带巨大烤箱的炉台以及电冰箱。全室墙壁粉刷一白，所有门都新涂了木色油漆。一个看上去像南美人的小夥子，正守著一大桶油漆在奋力涂刷木制地板。再看窗户，不禁吃惊并为难。七个立式小窗都给安上了新百叶窗。看房时见没窗帘才去买了如数的窗帘，怎么美国的房东还负责给装窗帘？质疑后，管理人解释说麻省有窗帘相关法规，所以房东义务提供。并提示我购来的窗帘可以去退货，只要有收据，不问理由统统予以退货是美国商业界的售后常规。先不说这令顾客安心购买的退货自由，单是这窗帘意识，便把个人生活自然提高到了颇受尊重的高度，即便你的生活简单到无隐私，以窗帘以蔽之也给你平增了几分有尊严的庄重。

虽是百岁老房，管理和维护却一丝不苟，安全卫生叫人放心。所以放心，还因为这一带属人文环境优良地段，房价贵于京都大阪的同类地区。看来，心理安全系数和综合社会评价确实需要付出钞票换取。一位白人朋友说波士顿是美国的京都，有条件的话谁都想住上一住。住在波士顿南部一安静小镇的友人说，未来理想就是老后到这里住一住，哪怕是租上那么一室半厅，也要亲自体验一下内心憧憬的纽英伦剑桥地区人文风情。

为期一年的美国生活，开初就本著简单原则进入。现在整理起来看，确乎也不怎么简单。一年四季，过下来也积下些许形累。为安家置备的基础物件，归拢起来还真不少。作为家居虽不够齐全，但在新结识的短期访学及留学暂住者们那里，此寓所往往被奉称为豪宅。起码有两居室，并有三把椅子。曾经最多请来四位客人，矿泉水箱和旅行箱都成了宾客尊座。

打点著这些旅居生活的日常物品，回味起当初的简单生活计划，再次坚定了简单生活可以从事得并不简单的认识。没有铺展开样样具备的家庭空间，却也有了不菲的收获和多重体验。家室简陋，行装轻便，却有幸结识到很多来自各国各地的优秀学者、学子，以及开朗友好的华裔朋友，走访过不少朋友家。欢声笑语里，那些有关中国、美国、日本的旧世纪80年代、90年代及这个新世纪的话题。彼此的读书、打工、升学、工作以及家庭建设、子女教育、厨艺切磋、健康维护甚至12人围一圈玩9副扑克牌的北美版“升级”打法……结友人自驾行走美国本土，横跨东西，纵贯南北。沿途相会分别19年更长者达30年的老同学以及当地朋友，还有朋友召集来更多朋友的大型家庭派对。自己的车轮，自己的双腿，行迹至三十几州。边学习美国历史，边查阅旅游指南。哈佛各博物馆图书馆，处处留下重重行迹。从早到晚埋在图书馆里查阅百年前资料的分分秒秒，极其无聊，却也很有毅力地做了一些下来。

一本小说里写到大陆一女学生与一白人作肌肤之亲时，幽默感慨说这是赴美十几年第一次与纯美国文化的真正亲密接触。而我却以为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正的美国文化。这个可以随时随地吃到本国菜听到本国话的“外国”，或许只有美国这个国家才能够做得到。也正因如此，它才是美国。

简单生活，不仅仅是物质生活的简单简化，更重要的是让生命体验到明了、自如、鲜活。或者将“体验”说成还原更为合适，因为生命原本是简单的，本色的。更多的时候，是生活的时空迫使它变得不简单。无论心理环境还是现实往来，都简单透彻，日日夜夜，事事件件，都少有暧昧、揣摩、迎合、敷衍等等令人情绪有一搭没一搭或不情愿不振作的成分。易懂，明了，规律，合理。主体单纯，行动明确，无疑无虑。但愿，这一系列的简单，都会在未来生命里程中投射出美好的回应。让邂逅的友情化作与他人共享欢乐幸福的时光，让所获智识融入有关人类文明进步的思考。

窗外的树木，已萌出新一春的苞芽。时而有小鸟枝间啾鸣，也见得松鼠卷著俏立的绒尾抱树跃动。这些树，这些生命，叫世界看上去如此简单、明快、蓬勃而和谐。虽不见一枚新叶，却真切感受得到春天的爽朗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