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渭渠
接到正在编译加藤周一先生的《论日本知识分子与日本文化》的刘迪君从东京传来加藤周一先生仙逝的噩耗,悲痛万分。顿时,与加藤周一先生的翰墨因缘一幕幕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从事日本文学研究之初,我读了加藤先生与中村真一郎、福永武彦两先生合著《日本文学的考察——1946》,对先生战后深刻的批判和反思,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从此,我不断地读先生的书,结下了书缘。我国改革开放后不久的1981年,第一次赴日访学期间,首先拜访的第一位日本学者,就是加藤周一先生。当时国人正在总结“文革”封建主义恶性膨胀的历史经验教训之时,我们与先生探讨的学术问题,自然首先是传统与现代化的问题。先生谈论这个问题时,我从先生那双眼睛充满睿智的亮光,得到了智慧和力量。我们还与先生合作主编一套“日本文化与现代化丛书”,出版中译本。其后我们多次采访先生,与先生对谈这个问题,先生分析“现代化只有科技文明与民主主义这两个要素,是西方式的现代化,因而还需要有第三个要素,就是传统文化。所以他的结论是:“日本的现代化,只能是采取民主主义原则、科技文明和日本的传统文化结合的形式。”先生这个精辟的论点,客观上为我国社会转型推进现代化建设,提供了重要的参考和借鉴。这几次的访谈录分别刊登在《世界文学》、《日本学刊》、《环球时报》上。
我们有了此书缘,我每次访日,加藤先生访华,我们都彼此互相登门造访,畅谈学术和友谊。一年元旦,我们正在东京访学,先生邀请我们到先生的上野毛府上过除夕之夜,我们一边品尝矢岛翠夫人亲自下厨、亲自端上的除夕饭,一边畅谈东西方文化,内容非常广泛。我们谈到将要响起除夕钟声的时刻,加藤先生打开那14寸的旧电视,大家看过新年到来的画面后,又继续我们的话题。直至翌日凌晨快两点钟,加藤先生夫妇亲自驾车送我们回到住处。我们怀著无限感激之情,目送著他们的车影消失在远方。这次对谈,似乎意犹未尽,先生又再次邀我们夫妇和中村真一郎夫妇一起到他的府上,求索战后文学发展历史的规律性,这自然谈到先生的《日本文学史序说》。此前我国《日本文学》杂志曾酝酿将此巨作列入该杂志顾问丛书,后因杂志停刊未能实现,我们有些愧疚,先生将目光投向我们,似是对我们有所期待,让我们承担翻译工作。他向有关方面申述两点:第一,这本著作的中译者,叶渭渠、唐月梅两先生是最为难得的适合人选;第二,这本著作业已出版了英、法、德、意语译本,现在最期待出版中国语译本。《日本文学史序说》中译本终于在十多年前由开明出版社出版了,受到我国学界的高度评价,多所大学选定为考研必读参考书。特别是我们撰著六卷本《日本文学史》时,从中吸取很多很多有益的养分,受益匪浅。
加藤先生每次访问北京,无论访问日程多紧,都要抽出时间到舍下相叙。先生八十一岁那年访华,我们见先生高寿,腿脚不太灵便,不忍心让他老人家爬六楼到舍下团结湖寒士斋,便希望让我们到先生下榻的北京饭店去拜访。先生还是坚持登门造访。这不是出于一般礼尚往来的思考,而是出于表达知己的真情,实在令我感动不已。那天,先生夫妇一层楼一停步地终于爬到了第六层,从先生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倦意。在寒舍的狭窄客厅一坐下来,先生就神采飞扬地谈到重逢的喜悦,我们很快就进入了心灵对心灵交流的学境。中午时分,在狭窄的过厅用过午餐后,我们又回到狭窄的客厅,继续谈日本文化和文学的特徵、中日文化和文学交流的经验,以及第三世界的文化和文学走向世界的路径。这次叙谈,我们都沉浸在共同的喜悦之中,忘记了时光的流逝,前后足足交谈了六个小时,让先生劳累了,不觉内心有些不安,担心影响先生的健康和旅程。
前些日子,与加藤先生共同发起成立“九条会”捍卫和平宪法的大江健三郎先生来我们社科院日本研究所参加学术座谈会时,谈到了加藤周一的逝世对于日本学术界的重大损失,特别高度地评价了《日本文学史序说》在日本文学史研究上的重大意义。当大江先生知道我们己翻译出版了这本著作时,露出了喜悦的神色。在午宴席上,大江先生继续兴致勃勃地谈到他现在每天阅读一章《日本文学史序说》,从中获取教益,并询问我对这部著作的看法。我说:加藤先生这部文学史摆脱了狭隘的文学概念,从文化哲学思想的宏观角度,来诠释日本文学的发展规律,是颇有新意的。
加藤先生的著作在我国还出版了《日本文化论》、《日本文化的杂种性》、《日本文化特徵》、《世界漫游记》等中译本。现在我们正在修订《日本文学史序说》译文,将由外研社再版,同时即将出版的还有加藤先生的《文化论》和《艺术论》。可惜这套丛书未能在先生生前呈献给先生,现在只有待不久之后,奉献于先生灵前了。
小文写至此,我翻阅了2000年10月在福冈联合国教科文协会举办“世界的日本研究与加藤周一——日本研究国际学术会议”上我的发言稿,最后说了这样一段话:“中国文人学士有‘同声相求,同气相应’的传统。可以说,加藤周一先生与中国的学术交流,就是这种‘相求’和‘相应’的关系。它推动了中国学界,特别是中国的日本学学界对日本文化广泛领域的问题,以及重写文学史、学术史问题的探讨进一步深化。我相信,随著在中国越来越多地译介加藤周一的著作,在中国加藤周一的名字也将会越来越广为人知,加藤周一的学术思想也将会越来越发扬光大。”
现在加藤周一先生离我们而去了。伟哉,先生的人格是伟大的,学格是伟大的,这将永远、永远地留在我们的心中、活在中国读者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