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供职的外国语学院同国际教育学院比邻而居。不用说,前者的学生是学外国语的中国人,后者是学中国语的老外即外国留学生。有时我想,若二者置换一下岂不皆大欢喜:前者免去“Tobeandnottobe”死活之辨,后者省掉“妈麻马骂”四声之苦。作为现实当然置换不成。虽然置换不成,但毕竟比邻而居,若干信息还是晓得的。约略综合起来,我觉得外国留学生到底比较坦率。容我举两三个例子。
也就几天前的事吧。那里办公室一个还算年轻的中国女职员从图书馆借来一本书,随手放在办公桌一角。书是北大教授许渊冲写的,书名是《山阴道上》。下课时,一群留学生涌进办公室。许老先生不是成龙李小龙李连杰章子怡,外国留学生当中估计没人晓得他的大名,更没人读过他这本随笔集《山阴道上》。不料,此时一位韩国留学生忽然对他这部大作的封面发生了异乎寻常的兴致,左看右看横看竖看,最后指著《山阴道上》中间两个字一字一板地问道:“老师,这是不是指女人的那个部位啊?”这位女职员万万没想到会遭遇如此荒唐的提问,顿时满脸绯红,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后来她当然还是如此这般耐心解释一番。留学生终于大彻大悟:“噢,原来是指山上风景最美的部位,我明白了,谢谢!”
作为外国留学生,不知晓“山阴道上”语出《世说新语》(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没有什么奇怪,奇怪的是他的坦率——绝非调戏或挑衅——他竟会在知晓另外一词含义的前提下这样发问!发问本身当然无可指责,完全是求知好学的表现。不过也有同求知没多大联系的坦率。如一个男留学生一眼看中了一个穿绿裙子的女留学生,请任课老师帮忙查找对方姓名。老师也可能觉得作为老师不适合帮这个忙,就说那怎么查呀,今天穿绿裙子,明天就可能穿红裙子,如果是戴绿帽子的倒还容易。还一个女留学生上课点名时没来,托同学交给老师的请假条上这样写道:“老师,我来月经了,好厉害的呀,请你原谅。”
有意思的是,中国学生在这方面就没这么坦率了。开头说了,我在外国语学院这边教中国学生,一次上课点名前有人递上这样一个假条:“老师,非常抱歉,我那个讨厌的大姨妈来了,今天不能上您的课了。”我在讲台上脱口而出:如果是亲妈来了倒也罢了,大姨妈来了还值得请假吗?何况又是讨厌的大姨妈!结果台下哄堂大笑。笑得我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下课后,一个女生悄悄告诉我,所谓大姨妈指的是例假。我这才恍然大悟。例假说例假不就得了,多馀的含蓄!
没有人怀疑坦率是一种美德,然而有时坦率又叫人尴尬;没有人怀疑含蓄是一种教养,然而有时含蓄反而令人难堪。世上的事也真是说不清楚。不过总的说来,由于文化传统、社会风习或性教育方式不同,外国人在述说性和爱时比较直截了当。我虽然没有在中国教过外国留学生,但在日本教过日本学生,这方面也有体会。十几年前的事了,我在长崎一所大学讲中国文化。一次两个女生来我的研究室。谈完学习上的事,我问两人有没有男朋友。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有哇!就是没有合适的也得凑合找一个,若不然人家会说我们没有魅力!”无独有偶,一天傍晚在河边散步,偶然碰见我临时在附近一所商业高中教的女生,“老西(师)”,她叫我一声,随后改说日语:“我被男朋友甩了,我失恋了!老西,我就那么没有魅力吗?”我往她脸上注视片刻,青春痘多一些。说实话,我并不认为她特有魅力。可是我这样说道:“你有魅力啊,你有百分之百的魅力,往后你会碰到很多很多被你迷倒的出色男人,无数好男儿在你的下一段人生旅途中等著你……”如此说了好一阵子我才回过神来:得得,我正对一个高中生说的什么呀?一个中国中年男人对一个日本女高中生……。
不过有一点我不大理解,虽然外国学生在语言表达上对性和爱那般坦率而中国学生足够含蓄,但在行为模式上则似乎相反——无论在中国校园还是在日本校园,我极少看见外国留学生或日本学生男女搂脖抱腰亲密接触,甚至手拉手都少见,而有的中国学生却坦率得近乎放肆,有时快进教室了两人还一副难舍难离的样子。
怎么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