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之一百九十七

○ 张 石

碧子站了起来，她觉得一阵眩晕，一片琥珀色的云雾在眼前滚动，当她看清戴著淡淡的琥珀色眼镜的年轻英俊的男医生向他走来时，她觉得自己的腿似乎无法支撑身体，然而她清楚地听见医生缓慢而过于清晰的声音:

“您是伊藤先生的家属吗？”

“是。我是他的女儿。”碧子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她的泪水已经流出了眼帘。

“非常不幸。我们虽然尽了全力，但是没有效果。伊藤先生太衰弱了……”

碧子坐在了椅子上，失声痛哭起来。那是将近40年没有见到的父亲，而在见到他的那一刹那，儿时和少女时代的记忆像一朵蓦然冲出布满绿色锈迹的古老池塘里的鲜艳的莲花，亮丽开放，连同父亲领著自己，走过公园、林荫树下、集市、商店、神社那温暖的大手上的体温……那是一个多么慈祥的父亲，一个多么疼爱自己的父亲……

而在她来到这里的短短几天里，衰老的父亲像一个孩子一样需要她，依恋她，和他在一起，近40年的光阴流逝造成的距离感似乎顷刻消散，她似乎又回到了童年和少女的时代，照顾父亲是一种回忆，一种温馨，一种弥补，一种享受。而他为什么这样急遽地离去？那连接温热的记忆的纽带也急遽地断裂，连同她刚刚找回的与故国日本的一丝微弱的联系……

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该怎样给父亲送葬，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给谁？她的手边没有哥哥的电话，斋藤女士的笔记本上有哥哥的电话号码，但是她没有抄下来，而且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见哥哥，他太烦躁，太冷酷，在他的身上，找不到一点儿亲人的感觉。

“不要过于难过了，伊藤女士。伊藤先生的病其实并没有那么重，他基本上是老衰死。做儿女的，也只好尽人事，由天命了。不要太难过了，我们还等著你吩咐怎么办呢！”

碧子抬起头来，她听出了医生那职业性温柔的声音中包含著一种催促∶快些处理父亲的遗体。但是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办葬礼？到哪里去拿办葬礼的钱，找谁来帮她办葬礼？

她开始感到自己现在真是无依无靠，像一个在真空里游走的人，甚至没有一根自己能够抓到的稻草。

她茫然地向四周看著，下意识地把手伸到了上衣口袋里，突然她触摸到一张小纸片，她似乎是在无可奈何中找到了她和身外世界的联系，她把小纸片拿出来看著，她发现那真的就是她与世界的惟一联系，那是荒井永仁律师的电话号码，她的耳边响起了荒井永仁律师的声音∶“伊藤先生向我委托了很重要的事情，如果他真的有什么不测……”

是的，要给荒井律师打电话，他一定是可以依赖的。

她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绿色的公共电话走去。

（未完待续 沈强 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