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是樱花,人是武士。这是自日本江户时代流传下来的名言。众所周知,樱花的特点就是一开俱开,一散俱散,像瞬间的礼花齐放。所以说,樱花之美,不仅在一同盛开之时,还在于一同散花之壮观。这与武士道的一荣俱荣,一焚俱焚的集团意识如出一辙。樱花的瞬间即逝之美,樱花的生命之短暂影响了日本人崇尚的精神境界,在片刻的耀眼美丽中达到自己人生的顶峰,发挥出自己最大的人生价值,然后毫无留恋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山本常朝成书于1716年的《叶隐》中指导武士修炼的“寻死的美学”,实际上就是告诫武士要抛却对生的执著,完成自己对自己生命的觉悟,判断出自己的人生已经达到了顶峰,而后,就应满足于像樱花瞬间盛开瞬间消亡那样的一种人生价值。“欲问大和魂,朝阳底下看樱花”,因敬畏大自然,而又无奈于自然灾害的日本武人那一直“忧伤著的”心,通过樱花凋谢的凄美,完成了对死亡的觉悟。古时日本人如是追求人生。
如果排行一下世界各国的快乐指数,毫无疑问,忧伤了数千年的日本绝对是发达国家包括发展中国家在内的落后国家,但如果是比赛伤感,日本人就绝对是世界冠军。因为出于对大自然的敬畏和无奈以及通过樱花对人的生命的感悟,再加上武士们对自杀死亡的认识升华,千百年来,已使得日本人“忧伤成性”,而且对死亡怀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对自杀也抱有一种异常宽容的心态。这在日本文化人的自杀现象中表现得颇为突出。出生于1909年的太宰治,一生可谓波澜壮阔,19岁进东大,不久中退,之后的经历就是自杀未遂、结婚、与父母家庭断绝关系、文学创作,然后又是自杀未遂、殉情未成、离婚、再婚,最后终于在39岁时与情人一起殉情成功。他的经典的两句话是最具冲击力的,一句是:“对不起,我出生了。”另一句是:“仅仅一句‘再见’就是人生”。就是这样不负责任的人,后世的日本人对他的尊崇和宽容也是无以复加的了。川端康成,他的自杀被日本人誉为“美的升华”。这位1968年就成为日本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文豪,在当时的环境下可以说是人生一切成功与快乐的集大成者,但川端康成却如流星陨落,给世间留下了无穷馀味。不过,从平时他最喜欢一休大师的“佛界易入,魔界难入”之偈,和他认为“没有比死更高的艺术”,以及他对芥川龙之介在遗书中所写的“所谓自然的美,是在我‘临终的眼’里映现出来的”这句话的深沉共鸣等资料来看,川端康成应是难以等待要在“临终的眼”里才能看得见真正的自然之美而主动跳入魔界,以求“先睹为快”,才于1972年选择了口含煤气管自杀的。1970年11月25日占领了日本自卫队驻某地总监室,发表了激烈的号召自卫队起义的演说后选择了剖腹自杀的三岛由纪夫,算是把“自杀美学”演绎得最轰轰烈烈而又充满了武士般悲壮。
上述三位大作家的自杀可以算作代表,当然,20世纪自杀的日本文人还有多多,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是混到了穷途末路非死不可的地步,相反,却大都是在正值大展才华达到事业顶峰时选择自杀的。分析其原因,这固然有日本神道教传统的影响,也与自古传承下来的武士自杀风骨之影响和日本人普遍抱有“以死为生”,宽容自杀的传统有关。但这些人的自杀,无疑基于这些传统又突破了这些传统,成就了日本的“自杀美学”。记得前几年流行的渡边淳一的《失乐园》中,男女主人公服药同归也被描绘成是一种神圣而永恒的行为,被誉为“自杀美”的杰作而津津乐道。
据日本警视厅统计,自1998年以来,自杀人数已是连续十年每年超过三万人,也就是说,平均每二十分钟就有一人自杀。自杀方式也是五花八门:跳东京塔的、全家把车直接开入海里的、自缢、服药以及最近由网上发起组织的自杀自愿者们三五成群,一起关入汽车点燃煤气炉集体自杀等等。自杀年龄也是年年下降,甚至在小学生里也是屡见不鲜,这些固然和日本人的传统自杀观念有关,但今日自杀者的理由却已与过去武士、文化人等所追求的“自杀美学”大相径庭,由于破产、受欺侮等理由而前途无望活不下去的占绝大多数。今天,你如果再问日本人现在还会剖腹自杀吗?日本人大都会把头摇得如拨浪鼓般一副心有馀悸的样子。自杀者增多,自杀理由流于常理化,颇觉日本人终于有一点从“自杀美学”的圣坛上溜达下来的感觉了。其实这就对了,中国人讲究“好死不如赖活著”,甚至于“快乐著别人的快乐,幸福著别人的幸福”,在这一点上,日本人要虚心向中国人学习。不是吗?中国人的快乐指数是远远高于日本人的,活得也远比“忧伤著所有的忧伤”的日本人滋润,就是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