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那只羊还是何小花自己要求养的。何小花总是没有钱交学费，班主任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提醒她，要是再不交学费，她还有多少时间就必须离开学校了。何小花这时候通常是沉默的，她除了沉默什么也不会。她知道是自己理亏。何小花十分爱上学，她不想失学，所以就必须想办法弄钱。何龙喜是不会给她钱的，她知道。但是，除了何龙喜，何小花不知道还能向谁要钱。那天放学后，何小花照常心事重重地一个人往家走。她低著脑袋踢石子，一下子就将石子踢到一个正蹲在路边数钱的人身上。何小花认识那个人，他是在她们高桥镇收羊皮羊羔的外乡人。这个外乡人平常骑著一辆破烂得哪里都响惟独铃铛不响的自行车，满大街地喊著——羊皮羊羔，收羊皮羊羔。

　　何小花的注意力全放在了那个人手里的钱上，她忘掉了踢到别人的恐惧，而是无限羡慕地问：“叔叔，你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钱？倒卖羊羔这么挣钱吗？”那人明显地有点紧张，也许他想到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不该让人家知道他挣了村里人这么多钱。所以，他并没有责怪何小花，而是郑重地用谎言解决了问题：“其实不是，我这都是些本钱，养羊的才是真正赚钱的人。”何小花从此知道，养羊是件很挣钱的事情。她兴奋了整整一个下午，当天晚上便跟何龙喜商量养羊的事情。何龙喜是何小花的爷爷，却又不是亲爷爷。何龙喜的儿子在何小花八岁的时候娶了何小花的妈妈，半年后两人外出打工，到现在两年多过去了，他们却始终没有一点音信。何龙喜恨何小花，就像鱼刺卡到了喉咙里，恨得难受，但又不好说。何龙喜不愿意承认，三十多岁儿子的失踪其实意味著儿子被那个女人拐了。那样等于说儿子缺心眼，说儿子缺心眼也就是说他缺心眼。所以他对外面的人说他们小两口在外面挣大钱呢，等著往后回来安心过日子养儿子。何龙喜答应何小花的请求，痛快地买了一只羊给她。但是这并不表明何龙喜不恨何小花或开始疼她了。何龙喜买羊是有自己的打算的。事实上，那段时间何龙喜也一直在考虑何小花应该干什么的问题。何小花的确不能再这么吃他喝他了。何龙喜像何小花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开始给地主家扛活了。何小花的确该干点什么了。何小花的提议，实际上是帮了何龙喜的忙。

　　这是一只母羊。何龙喜说，只有母羊才可以下羊羔，养母羊比公羊挣钱多。何小花沉浸在找到挣钱路子的喜悦里。她没有听完何龙喜的话就跑到田里去割草了。她一边干活，一边幻想著以后的好日子。她可以挣钱了，一只大羊能卖一百多，一只母羊一次最少能下两三只小羊，这样她养一窝羊就有好几百了。那她就再也不用因为学费的事情被老师们叫出去了……几个季节过去了，何小花的努力没有白费，她的母羊终于产下了三只小羊羔。但还不等她来得及喜悦，命运就又一次残酷地戏弄了她：由于爱之心切，何小花给羊羔喂了炒豆。等她放学回来，三只羊羔竟然全被噎死了。而不久后，母羊也变得病病歪歪的了。看到何小花执意要照顾病羊，何龙喜顺势将她赶进了羊圈去住。他恶狠狠地说：“你得告诉别人，你是自己想跟这个羊住在一起的，不是我逼你的。”何小花看著这个刻薄的老头子，她默许了。因为她坚信羊一定会好起来的，她一定会有出头的那天，所以，她能够忍耐现在的一切。何小花跟羊住在一起的事，传到了她所在的学校里。班上那帮过去就喜欢欺负她的学生，更是动不动就用这个话题来羞辱她。有一天，一群坏孩子甚至扒光了她的裤子……何小花受到了难以想像的侮辱。她好几天都不去上学了，因为那天的事情让她后怕。她也讨厌被老师叫出去要她交学费。何小花想了想前因后果：她没有钱交学费，才养羊，她不想靠别人，想靠自己才养羊……然而都是因为那只羊！

　　何小花开始恨那只羊。何小花也恨老师，恨何龙喜，恨生下自己却不管的那个女人，更恨生活本身。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何小花拿出了第一天养羊的时候，给羊割草用的那把镰刀。她使劲地磨，等磨得反光了，才走进了小屋。她毫不留情地把那只已经虚弱到无声无息的羊杀掉了。羊的肚子鼓得很厉害，一开始没有泛出血，而是出的水，后来才是血。然后，一股恶臭充斥了屋子。何小花出了屋，使劲吸了一口气。她把羊装在割草的篮子里，拖了出去，拖了很久，到了一个崖子上，把篮子推了下去。何小花拍拍身上的土，朝著月亮的方向走远了。

　　何龙喜后来就再没见过何小花……

                       　　 (老秦)

  　　载于《黄河文学》2008年第７期

       　　沈强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