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既非独生又不为小,自然不会被宠若掌上明珠。收入微薄的父亲要养活四五个孩子和母亲,整日倦容满面。我在上大学之前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我不敢问父亲也不敢问母亲,一年又一年听同班的孩子们说起吃生日面或生日蛋糕的情景,一年又一年觉得家和父母离自己越来越遥远。
我和姐弟兄长们逐一长硬翅膀飞离了父亲的老巢,渐渐地在或近或远的城市上学、上班并有了小家。乡下那座院子中只剩下了孤零零的父亲和母亲。每逢节假回去小住,父母已显浑浊的目光中总充盈着一种安逸甚至自得的情绪。他们对前来叙旧的亲戚故友不断地说起我们的过去,说起种种模糊难记的细琐之事。父亲清瘦的老脸总让我想起自己沉重的童年,我觉得我们现在像成熟的果子一样被父亲拿去展览。昔日挂在父母脸上的疲倦和现在他们洋溢而出的欣慰,都让我感到父母永远是站在自己对面的一对陌生人,没有自己一直企盼的父子母子的亲情和温馨。一道看不见的鸿沟把我们远远地隔开,心中只有许许多多遥远而朦胧的记忆。
家永远使我感到孤独,而家又永远是限制我流浪的枷锁。
喧闹的都市里到处是人而没有我的亲人和朋友,我觉得自己像小时候到镇子上去赶集一样,看着满街馋人的吃食一面仇恨父母的贫穷,一面又对家充满一种无可奈何的惦记。
那年我女儿出生的时候,母亲正在乡下犯了青光眼。父亲不停地来信说起给孩子办满月的事,隔了不久竟和母亲千里迢迢来到了城里。苍老的父母身背大包小包站在门口的时候,我看到一种从来未曾见过的精神使他们浑浊的眼睛中灼然有光。母亲在床上把自己绣制的虎枕、 虎鞋、虎帽和许许多多的衣物一一说给妻子,我看见生长在城市里的妻子脸上的笑容里浮着一丝漠然。
城市里有城市里的习俗,但父母却执拗地要给摇篮中那个粉嫩的小肉团办一个红火的满月。而满月最终还是没能办成。满月的那天中午,我和父亲一起喝酒,父亲已开始瘪陷的嘴里不停地抱怨着什么。我不说话,低着头一次又一次把杯中酒喝干,斟满,又喝干,又斟满。老父似乎从我脸上看到了什么,渐渐地便也没了话,开始和我一样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父亲和母亲在城里住了两三天后要回家了。在送他们的路上,我看见父亲几次都欲言又止。他初来城里时那种灼人的精神被一种令人伤心的无助所淹没,此刻我觉得他们像一对可怜的孩子一样,正在虔诚地渴求着某种难言的情感。我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日子,便默默地潮湿了两眼。我真想上前给父母说一些温暖的话,但我说不出。那道无形的鸿沟使我孤独万分。
母亲说:“照顾好孩子。现在条件好了,可别让孩子受委屈。”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父亲母亲便伸手阻拦了我,两人顺一条铺满黄尘的小路朝远处的长途车站走去。望着他们苍老而蹒跚的步子,我又想起了过去他们所走过来的每一个沉重的日子。
天已黑了,成片高耸的楼群已亮起点点灯火。我一遍一遍地在楼下徘徊,一点回家的心思都没有。
在五楼自己的家中,一个落地不久的生命正在以令人吃惊的速度成长。再过些年,她会和我说些什么呢?我想我会把有关这次满月的事在她成长的过程中,一遍又一遍地说给她听。
生日 / ○ 亦 夫 着
日期:
04年10月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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