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柠(北京)
回头检讨世界前卫艺术发展史时,每每惊异于“车祸”之多、之惨烈。所谓“车祸”,是指作品题材、创意上的“撞车”——后来者撞前面的,类似“追尾”行为:美国撞欧洲,日本撞美国,中国撞日本。这种撞车,除部分刻意模仿的恶意拷贝者外,应该说既是巧合,也是必然,是艺术本身保有的前卫性使然。恰恰是前卫性,赋予其某种超越当下的社会预言功能。但这种预言不是线性的,一个发达国家前卫艺术的现状,并不简单等同于某个后发国家前卫艺术的明天或“升级版”:这也是我们看到不同国家、不同时代的艺术作品虽然在艺术语言上似曾相识,但从表现、讽喻的对象,到提出的问题都迥然不同的原因。
譬如,靠“包装术”成名的艺术家,笔者想到的,古今中外有3人:美籍保加利亚裔艺术家克里斯托(Christo)、日本艺术家赤濑川原平(GenpeiAkasegawa)和本土女性艺术家林天苗。这里单表前两位。
克里斯托是“包装学”的创意大师,被称为地景艺术(LandArt)的先驱。他和同为艺术家的夫人珍妮.克劳德一起,从上个世纪50年代末到70年代末,开始了艰苦卓绝的旨在把世间万物层层包裹起来的艺术尝试。初期是一些小物件,进入60年代,包装对象物开始大型化,整座纪念碑、大桥,直到海岸、岛屿统统进入艺术家夫妇的包装布中。自然的景色变成了包装布的单色调,让习惯了都会风景的观者反而感到某种人工的新鲜感。但反对者甚众,“反艺术”的声浪此起彼伏。直到一天,位于柏林市中心的魏玛时期国民议会大厦被包装起来,这件被紧紧捆绑的贴身“礼服”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刺激,“反艺术”的批判也到达了沸点。
几乎与此同时,在日本,一位青年艺术家也展开了属于自己的“东洋版”包装事业,这就是日本杰出前卫艺术家赤濑川原平。跟克里斯托一样,赤濑川的包装也是一步一步升级、做大的,开始时,只是偶然试著把油画框包起来,后来发展到包地毯、收音机、电风扇,等等。“直到有一天,突然想:这么玩下去可没个完,早晚会想起包车、包大楼、包东京塔。这只要努力,就能做成。可是,即使能成,那成功的意义也无非只意味著努力。而凭努力来推进的事,只是单纯的升级游戏而已:包完大楼包城市,再包国家,包地球,最后只有通向包装宇宙的最终结论之一途。于是,我得出自己的结论:包装宇宙。”(赤濑川原平:《东京Mixer》)乍听上去,这无疑是一个野心勃勃的计划。作为艺术理想,几乎可以说是“包装艺术”的终结者。
计划很快付诸实施,且异常简单!这个题为《宇宙罐头》的包装作品,分5步操作完成:1、买只蟹肉罐头(马口铁制);2、切开盖子,把内容(蟹肉)吃掉;3、把空罐头盒洗乾净;4、把罐头盒外侧的环形标签取下,重新贴于内侧;5、用电烙铁把罐头盖沿切开时的切线重新焊好,密封——作品完成。
一个颇富东洋禅学意味的“装置”作品:通过把罐头盒内外侧置换,我们赖以存在的宇宙,便被马口铁“包装”于罐头的“里面”。在这个几乎不需要任何“努力”即可轻易完成的作品中,艺术家颠覆了人们关于距离的日常经验,并通过这样的颠覆,走到很远很远,远到宇宙的边缘。如此,在大洋彼岸的克里斯托还在踏实而机械地一步一步升级其包装计划的时候,东洋的赤濑川不费吹灰之力便“一步登天”,凭藉自身的智力而不是“努力”,把“包装学”推到了极致。至此,从理论上说,“包装艺术”已到了尽头。
凭藉这种近乎天才的艺术直觉,赤濑川轻而易举便尝到了成功的滋味,但很快也尝到了更大的苦头。因为艺术家为某种试图超越一切经验,一味追求超验的前卫性所驱使,已无法满足于通常意义上的艺术创作,越走越远,乃至在颠覆经验的同时,也颠覆了关于艺术的既成观念:当同行的艺术家们还在艺术的道路上亦步亦趋的时候,赤濑川已然到达了“超艺术”的幻境。
于是,在东京山手线的车站里,浑身涂满油彩的男子津津有味地吮舔蛋状物(《山手线事件》);在帝国饭店包租一室待客,为客人拍裸体照片,测量口腔内容量(《防空洞计划》);哥几个从池坊会馆的楼顶平台向下天女散花般抛洒日用品(《抛物事件》);一群身穿白大褂、戴蒙脸头套的老爷们在银座大街上仔细擦洗地面(《首都圈清扫整理促进运动》)……一系列打一开始就无关艺术的“反艺术”行动纷纷出笼,赤濑川本人也终因伪造千元纸钞的罪名被东京地方法院起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