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一年秋天，浩茫无际的下游长江上飘着一叶小舟。老队长看着不远处的一片浅浅的小洲，神色兴奋地对同行的一个陌生青年说：“到了，快到了。那就是我们曹姑洲。”穿行在荒草野滩之中，这个初来此地的年轻人看到的是一幅让人毛骨悚然的场景：到处是乱窜的饥鼠，到处是因贫穷而死亡的当地人。走到小洲的腹地，他们再次碰到了一场葬礼：一个年轻女人的尸体被放在木盆里，顺水漂向了远方。前不久刚失去了父亲的那个小女孩此刻成了孤儿。她脸色苍白，左眼角上有一颗令人触目惊心的黑痣……老队长向参加葬礼的人群介绍说：“告诉大伙一个好消息，我给洲上请来一位教书先生。喏，就是他。从明天起，谁家有够上学年龄的伢子，就上我家报名。教室嘛，就是前庄的牛屋。”这个名叫曹礼的陌生青年被那个孤儿的眼神震慑住了，他望着眼前的众人，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晃十年便过去了，学校又在春天里开学了。几泡牛屎、几根牛桩的学校不见了，现在的学校是一排砖瓦房，坐落在前庄的晒场旁。学校里的老师也增多了，由本来的一人变成了现在的四人。除曹老师外，另外三个人都是曹老师这几年教出来的学生。开学的第一天是报名，一个女孩怯怯地站到了曹老师的面前。她独自一人，而不像别的孩子一样有大人领着。当她在鼓励之下抬起头来时，曹老师楞住了：她有一双淡淡的大眼睛，含着一种成年人的忧郁。她的左眼角上，有一颗醒目的黑痣……曹老师觉得有很多话要问，但除了知道她叫春雾、今年12岁外，什么也没有问，甚至没有问她姓什么，一直跟谁生活。他在春雾入学登记表父母栏里均填上了“ 亡”字。待曹老师想平静地仔细望望她时，春雾已经离开了。
　　老队长张罗着给曹老师说媳妇已经很多次了，可不管是多好的人家，曹老师却都委婉地谢绝了。曹老师也说不清他为什么不想结婚，只好推脱说自己太习惯一个人过了。他每天都去给春雾单独补课。他不断地向春雾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心里充满了一种与对别的学生完全不同的感觉。从和春雾的谈话中，曹老师知道春雾和姨娘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生活条件非常的艰难。有一天，春雾忽然抬头看着对面的曹老师，哭着说道：“老师，我不能再上学了，你一定要多保重。”曹老师吃惊地问其原因时才知道，原来姨娘的女儿要出嫁了，春雾就得开始挣工分补贴家用。曹老师着急地说：“这怎么行？你是最聪明的孩子，一定要上完小学，将来也当老师。”第二天，曹老师真去找了春雾的姨娘，将队里每年给他的二百个工分记在了春雾的名下，以此为条件让春雾继续上学，而自己仅靠队里的一点额外救济生活。
　　在一个偏僻、荒凉的山区，一个民办教师患了癌症仍坚持给学生上课，后来发展到由学生用板车拖到教室上课的地步，事迹很感人。他死后，曹老师接到通知，让去参观他的事迹展，这一走就要半个多月。临行前，春雾的姨夫为了报恩，提议将春雾过继给曹老师。尽管曹老师的内心有些触动，但他还是拒绝了。在曹老师外出的这段时间里，春雾简直度日如年。她无时无刻都在为曹老师祈祷，希望他能平安归来。曹老师终于平安归来了。春雾去渡口接他，激动得连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她青春的脸颊变得绯红，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老师，春雾能嫁给你吗？”因为，就在昨天，春雾的身上第一次来红。
　　转眼，春雾已经上五年级了。这天，老队长从县上带回一个好消息：县上办了一个农业技术学校，分配给洲上一个名额。他找到曹老师，问谁去合适，曹老师毫不犹豫地推荐了春雾。这对这个小洲上的人来说，简直是一个彻底改变生活的机会。因为要在那里学习两年，毕业后就成了身份为国家干部的农业技术员。春雾的姨娘一家乐不可支，他们买来酒肉，招待洲上有声望的人。对于恩人曹老师的到来，一家人更是抱头作揖，感激涕零。在分别的那天晚上，面对忘情而冲动地扑进自己怀里的春雾，曹老师理智地将她推开了……
　　在技校学习的春雾在和曹老师不断的通信交流中，彻底被老师高尚的人品所征服，她义无返顾地爱上了比自己大很多的曹老师。但还未来得及表达的那年夏天，曹姑洲发了罕见的大水，淹死了好多人，其中就有曹老师。发水时春雾不在洲上，她正被学校派往外地去实习。等她回到曹姑洲时，水已经下去了一截。因救人而死的曹老师被埋在了一处高滩上，上面的木牌上写着：曹礼老师之墓（生于？——卒于1975年）。春雾说了声：“老师，我看你来了。”便瘫在了坟上。她在老师的坟前坐了一夜，第二天临走时，她将木牌上的那个？改成了1935年！因为只有她知道老师的出生年。
　　春雾再也没有回农业技校。她知道，自己要做的事在曹姑洲。 （帆子）载于《十月》200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