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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 人 / □ 北岛
日期: 03年06月3期
  头一回见到D是五年前。我和一位美国女诗人在我们小镇的书店朗诵,由D主持。按惯例,朗诵会後大家一起到附近酒吧喝一杯。D坐我斜对面。我们岁数差不多,而他像个青少年,正做牙齿矫正,满嘴钢箍,笑起来难免有些狰狞。人跟人相识往往靠机缘,有时只是一个词,像暗号对上了。D提到他家新 石板上的鱼化石,我很好奇,於是他请我到他家做客。
  由於鱼化石,我被卷入他的生活。每周二晚上,我跟他到加州首府萨克拉门托(Sacramento)的一个老年中心,参加由他主持的诗歌工作坊。那都是些身处社会边缘的散兵游勇,因为热爱诗歌走到一起来了。由D掌控时间流程,严如法官。每个人轮流读自己新作,读罢由大家评点,任人宰割,最後才轮到作者说话。有人忍不住提前辩解,只见D口中一“ 亮”,喝住。散了会,大家到附近一家名叫卡柔斯(Carrow's)的美国餐馆,其饭菜可怕,无论点什堋都得後悔。有人提议换家馆子,但由於价格距离和惯性的左右,使我们依然忠实於卡柔斯。那儿的最大好处是空旷,以及因空旷带来的自由轻松的气氛。我们聊天写联诗,直到夜深。那多少像个秘密团体,准备语言的暴动。大概由於远离中心,加上老弱病残,恐怕连FBI都懒得记录在案。
  他父亲是怠行家,十多年前病故。他不少诗是写给他父亲的,有一首诗写的是生死临界处的父子情。他告诉我,二战期间,他父亲在美军潜水艇服役,常躺在鱼雷发射管里睡觉。若战友使坏,一按电钮,他就会从梦中射向大海。奇怪的是,那幽闭恐怖症竟会遗传,跟潜水艇一起深入D的潜意识,再呈现在他的诗中。人的经验是不可重复的,但却会通过别人的体验得以延伸。我猜想,D的梦境多半在深海,而他的情人就是潜望镜中的敌舰。
  在他看似光滑的生活中,死亡是个巨大的阴影。他家哥儿五个,他居中。俩哥哥一个弟弟都因病先後去世。最近的死亡是他大弟弟,住圣地亚哥,去年感恩节还开车来看他,回去後就不行了。对D来说,死亡好像是个谜语,而谜底是现成的。
  D是上高三因失恋开始写诗的。他在被迫选修的数学课上写诗,被老师发现。他跟老师讨价还价,最後达成协议:老师容许他在课堂上写诗,但不给学分。他年轻时生活混乱,大学没毕业,更换工作也更换女友。里尔克在《秋日》中写道:“ 谁没房子,就不要建造房子。/谁孤独,就永远孤独……”D反其道而行之,没房子就非得建造房子,最後还成了建筑商;孤独却偏不甘孤独,近四十岁和B结婚。B在州政府工作,专管捕鱼和狩猎的。她是那种有定力的女人,像锚,把他这支船留在港湾。
  他是个现在进行时的美国建筑商,我是个过去时的中国建筑工人。建筑是男人的行业,语言粗鲁直率,但挺有人情味。若要盖栋房子,他先把小算盘拨拉一遍,再把活分派给各种小公司承包,既得懂专业又得懂人情。有时候跟他到工地转转,他跟师傅们打招呼,仅三言两语,什堋都在其中了。待一天的活安排妥了,他溜回家,关起门来写诗打瞌睡。
  他是我认识的惟一一个写诗的共和党人。两年前,我们到旧金山度周末。在外面先喝了一圈,街道和路灯开始摇晃起来。我俩像难兄难弟,互相搀扶,回到旅馆的酒吧接茬喝。他趁醉慷慨解囊,请坐吧台的每个人喝一杯。电视正在播放总统大选的进展。我问D支持谁。他一下酒醒了,嘴一歪,露出亮闪闪的钢箍。他嘶嘶地警告我说:“ 别在这儿问,周围的人会杀了我。”原来旧金山是民主党的大本营。
  今年D五十岁。生日那天,我们到一家意大利餐馆吃晚饭。D的牙齿箍终於摘掉,露出整 雪白的牙齿。他告诉我,他弟弟病危,活不了几天了。他强作欢颜,笑容是一寸寸展开的。他眼角有一滴泪,不易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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