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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梁思成活著……
日期: 08年02月2期

  ■  林少华

 

  位于小山村的老屋由于采石场的逼近,被大弟弟以一万元卖给了采石场。随后他在相距一两里的大山村建了新房,暑期回乡时我就住进他的新房。新房当然新,外墙贴了一层白色的装饰性瓷片,齐整整白莹莹的,墙中间加了两条宝石蓝色瓷带,直溜溜蓝瓦瓦的,如精装书的腰封。房顶两面斜坡覆以黄瓦,黄灿灿光闪闪的。大弟特意告诉他这瓦和别人家的不同,是琉璃瓦。仔细看去,果然同北京故宫的琉璃瓦无异。屋脊正中为二龙戏珠造型,两端各立一排飞禽走兽,栩栩如生,虎虎生威,就差没有飞檐翘角了。窗扇是塑钢的,白色,很高档,开合无声无息。出声的只有纱窗,口卡一声拉下来,口卡一声缩上去。玻璃是双层密封的,明亮得简直像没玻璃。院子很大,平展展一地青砂,若长满绿草,基本可踢足球。院子南端是类似四合院的前门房,正中间是门洞,横拉式镂花铁门,可供四轮车出入。四周是一人高的红砖院墙,上面居然拉著很锋利的铁丝网。此乃新房之外观。再看看里面。外面看四大间,里面各一分为二,为八间,间间比我城里的厅还大。地上铺的是釉色极好的乳黄色大块地板砖,门扇和门框仅次于城里大款的装修标准。壁灯、吊灯、台灯一样不少。电视机、电冰箱和窗台等处摆了好多盆塑料花,女宅紫嫣红,极为艳丽。还有几盆肥嫩嫩绿生生的芦荟(这是真的)。总之一切都超出我的想像,加之弟弟正以期待的目光跟在后面,我连说好,好,很好很好!

  是很好,哪里不好呢?比原先的草顶土墙老屋好多了,基本现代化了。然而说实话,我不太中意。不中意的,恰恰是它的现代化。房间里面倒也罢了,问题主要出在外观。我问大弟外墙瓷片不能换个颜色吗?比如鼠灰色土红色的。大弟说这里人一门心思喜欢白色的,白色多好啊,白白净净!果不其然,在村里转了几圈,发现大凡新房子都是白瓷片外墙、白塑钢窗框,确实白白净净。可我总觉得不大对头。你想,在到处是牛粪的土路旁和柴草垛旁忽然立起一座白得晃眼睛的白建筑物,看著能舒服吗?夏天倒也罢了,毕竟有绿树和青纱帐遮掩,而到了落木萧萧的冬天——东北的冬天又长达半年——若不下雪,黑土地,白房子,黑白分明;下雪则白成一片,唯有琉璃瓦金光闪闪。也许你说那多赏心悦目啊,我却觉得别扭。去县城赶集,路上发现有的村庄修了很平很宽的水泥路,路灯足有四五层楼高,极傲慢地俯视著趴在水泥路旁极猥琐的泥土房——想必这就是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雏形了。这同样让我觉得别扭,让我怅然若失。

  我们已经失去了城市。原先有地方特色、有历史文化特色的老建筑几乎全被现代化钢筋混凝土怪物取而代之。广州市和兰州市没什么两样,吉林市和桂林市没什么区别,海口张家口彼此彼此,镇江牡丹江孪生兄弟——走到哪里都是同样的街道、同样的广场、同样的楼宇、同样的商业街,甚至商业街的彩色地砖的花纹都如出一辙。家乡的县城也不例外。小时候还去过亲戚住的大四合院,青砖青瓦,上下对开木窗,下面一整块玻璃,上面小方格糊著窗纸,院里是残缺的方形地砖,院墙爬著葫芦花。现在呢?现在开发成了住宅小区,一排排样式嚣张的商品楼,临街一长溜店铺:涮羊肉、练歌厅、美容馆、洗头房、足浴中心、按摩中心……花花绿绿,吵吵嚷嚷,乱烘烘,油腻腻,脏兮兮。恶俗!

  城市已经失去,现在又开始失去乡村。省城向京城看齐,县城向省城看齐,乡镇向县城看齐。乡村成了城市的附庸,成了异化的城市。传统农舍样式正在化为老照片上的风景。城市多样性失去了,乡村多样性又在失去。到处变得同样不伦不类,同样不土不洋,同样不城不乡。城市恶俗,乡村恶俗!

  或许你要问,你弟弟住白瓷墙黄琉璃瓦的房子不是蛮好吗?难道你想让他住回原来的老屋不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说的是,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传统民居样式和现代居住条件之间找到一个结合点呢?为什么要眼睁睁看著赖以寄托乡情的田园风光受到破坏呢?我们失去的还少吗?我们还要失去什么、还能失去什么呢?

  这使我想起了梁思成。梁思成认为建筑是一种造型美术,是文化的纪录,是凝固的史诗。假如梁思成活著,他一定会像当年保护老北京城墙那样城乡到处奔走呼号甚至痛哭流涕,一定会使我们的建筑变成含有中国质素的美术和文化作品,而不会容忍其变成花哨的混凝土,变成扎眼的白瓷片,变成恶俗的符号和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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