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佑有一首歌,唱《童年》∶“池塘边的榕树下,知了在声声地叫著夏天,草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多少的日子里总是一个人面对著天空发呆,就这么好奇就这么幻想就这么孤单的童年”。这首歌,像一棵长满眼睛的树,凝视著我往后整齐列队而来的少年、青年、中年,尖尖的树叶上,雨水滴著我童年的忧伤和疼痛。
哦,童年。
1965年“大四清”(清政治、清思想、清组织、清经济),我老家湖南耒阳一纸检举信邮寄到我爷爷所在的北京林业部设计院,诬告我爷爷是逃亡地主,毛主席说的“潜伏在首都的豺狼”。1966年,根据这封揭发信红卫兵抄家时抄出了我父亲请人制作的我奶奶的瓷像画瓶和藏在瓶子里我父亲追思早逝的奶奶的诗歌《八宝山的青松》。我爷爷立即被红卫兵押解回老家接受批斗,不到16岁的小姑被下放到内蒙古,家破人散。大姑至今都记得从北京到湖南的火车上红卫兵要求我70岁的爷爷站在火车座位的十分狭窄的靠背上接受批斗,火车“口光当”一下,他就从靠背上跌落一次,一些被批斗的人还没有到长沙就被折磨死了。我爷爷鼻青脸肿地押到了他离别多年的故乡。这时我的父亲早已因为“严重右倾、言论反动”从北京大学被开除了党籍,发配到江西的一座偏僻的铜矿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在“把阶级敌人打翻在地,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的时候,雪上加霜,新的证据是我父亲将“逃亡地主婆子”比作“八宝山上的青松”,据说私下还跟人说过什么家里还借过钱给毛主席,我们最最伟大的舵手、人民的救星还要向你们这样的反动派借钱吗?诬蔑、陷害领袖,给“红太阳”抹黑,罪大恶极,死路一条。于是“千钧棒纠察队”采取车轮战术,要我父亲“竹筒倒豆子”交代罪行。我父亲在30年后才告诉我,人到底不是钢铁,心想横竖一死,“砍头只当剜个疤了”,就交代了这么一件事:
我的爷爷刘泽霖(1895-1969),1918年考入北洋大学(今天津大学前身),在当时的北洋政府秘书长饶汉祥家当家庭教师,另外经饶先生介绍他还同时在几个豪门家兼职。“五四”时期担任过天津学联的司库,还与周恩来、马骏等人一起上京声援北京学生运动。1919年3月,在天津的湖湘会馆,一个高大清秀、穿著灰色长衫的青年推门进来。“我是湘潭的毛润之,你是耒阳的刘泽霖吧,”“是的。”“我从北京来,要经过上海回湖南,现在我已经囊中空空、米缸朝天了,听会馆的乡亲说你刚领到了薪水,能不能借点钱给我作路费?”“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正刚领到20元(银元),借给你一半吧。”(当时毛本人在北大图书馆当管理员的月薪不过为8元),毛再三表示感谢后就走了。
但我爷爷从不跟人说起,1956年父亲向我爷爷再三哀求下爷爷才说起。爷爷说,乡里乡亲互助,谁没有个难处?父亲还追问过为什么爷爷没有追随毛干革命。爷爷回答:我信奉科技救国、无党无派、不搞政治,何况家里还有老母要奉养。
实际上毛本人并没有忘记借钱这件事,1936年在斯诺的《西行漫纪》(又译为《红星照耀中国》)中毛这样说:“1919年初,我到上海去,和准备赴法的学生一起,我只有到天津的车票,也不知道怎样可以走下去。不过,中国有句老话,‘天无绝人之路’,一位同学借了10元钱给我,使我能买票到浦口。旅途中,我在曲阜下车访孔子墓。我去看了孔子和门徒濯足的溪水,圣人幼时所居的小村,我看见了孔子手植的树,我又访问了颜回的住处和孟子的生地。在旅途中,我还登游过泰山,就是冯玉祥将军隐退时写爱国诗的地方。不过,当我到浦口以后,又是一文不名了。”
我父亲查到了黎明书店1937年出版的《西行漫纪》作为佐证,他又写信给还留在北京的大姑父(当时还是我大姑的好朋友),请他到中南海转交给毛主席的信,希望毛本人出来再证实一下。当时北京正处在红色恐怖中,我姑父就写上“中南海毛主席亲收”悄悄投入了邮筒。
不知道究竟是毛收到了信作了批示呢,还是上报了死刑地方上也做不了主,就这样,“千钧棒纠察队”没有整死我父亲,将他发配到武宁县石渡公社当了“猪倌”。
我和父亲住在猪圈旁,他买来《科学养猪方法》、《糖化饲料》,一心一意想替农民饲养出几条肥猪;过年的时候,牵著我的小手,去老表家讨炒蚕豆,我的花棉袄里总是藏著一只大搪瓷漱口缸。
那样的时候,父亲和我,手指与手指间在絮语,太阳,就在我们草檐的不远处,麻雀的脚步比我们的脚步先声落地。我的母亲带著我的弟弟被迫分居在数百里之外长达28年。我的弟弟,他常常逃学,他到处打架挂彩,他一个人用窑砖对付四、五个欺负他的孩子;他饿,他去南门口帮板车夫推上岭,那样,他可以获得一个酱油萝卜。他瘦,且黑,在表演《世界人民大团结》时,被指派不化妆演刚果(利)黑兄弟。我的爷爷,从北京遣回原籍后,被批斗死了。他烟瘾大,他跪在地上去捡造反派扔下的烟蒂,被踩断了手指。
直到数年前,我才第一次去老家看我爷爷,他的衣冠冢。谁也不知道他的尸骨究竟埋在哪儿。他的老宅,至今被十多户农民分居了。
那一次因为突发的洪水,我们过不了河。隔著滔滔的河流的伤口,我白发苍苍的父亲哭倒在一堆烂泥里。我的爷爷,我看见他悲悯的目光,蒲公英的花蕊般,冉冉地飞到天上。那时候,父亲和我,手指与手指间在絮语,就像树叶密集的光,沧桑而真实的光,阅尽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