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一定是冷的。一定要有雨，是细如愁绪的那种。轻轻地打在芭蕉叶上，像一首唐诗发出断断续续的回声。而且，一定要有一条通往山上，长满青草和石头的小路。来延伸悲怆的心情：一定要有一个让你心痛的死者，要有一座颓败的坟墓，藏在青山的深处，好让你去烧一些纸钱，放一些冷雕的鲜花。
清明上坟扫墓于我是一件美丽的事——冷到极点痛到极处的美丽。我要去的是我祖母的墓。祖母是祖父的二姨太，不知是因为什么规矩，或者是什么人的心思，祖母死后并没有和祖父葬在一起，而是独自被冷落在一处很远的山上。祖母是自杀死的，那时我父亲才不过十三岁，所以作为我是无缘见到她的。但是我知道，祖母长得极美，以她贫穷而困苦的家境中，她的美像一把冰冷的火焰，注定要烧毁她自己。祖母的美丽使她成为我祖父的二姨太，但她没幸福几年就自杀了，很年轻就死去了。她的死让我无端地相信，她活的时候一定非常不快乐。现在的我无法知道她不快乐的原因和细节，于是，我就以清明的细雨来想象她的哀怨，想象一场暴风雨打残满绽的鲜花来替代那些原因和细节。
据说祖母寻死过几回，先后都被救了回来，最后一次才香消玉殒。第一回是投井，选一处极偏僻的老井，那不可以的，祖母，你的寂寞一定很浓，井又是那么深，那么冷。最后一回，祖母选择了上吊。那是一个春夜，祖母认真地打扮了自已，选用了一条漂亮的绿绸带系在梁上。祖母，你真的一点不喜欢这块土地吗？一定要用绸带把自己的灵魂吊离你生活过的地方吗？你死去的时候，父亲正熟睡在同一个房间里，脸上还荡漾着微笑。他一定是梦见你的亲吻和一个让他开心的小小的许诺了。
祖母，你死后的样子，一定比活着的时候更好看——真的像睡着了似的，真的像你常挎一个包袱，对邻人说你要问山里的娘家。
那时是何年何月？我不知道。但那年春天，所有的水都应该结冰，所有的花都应该谢去。
我到山上来，什么都不带，就带一份心情。祭奠是我母亲的事。墓在很远的地方，要走很长的一段山路，墓就藏在山的深处。这让我突然想起另一条小路，常常在无法收拾好心情的时候，我就绕开所有的喧哗，往城外的一条小山路上去走，极幽静的地方，可以用很随意的姿势踱步。路旁是高高的树，微冷的阳光从树叶上筛下来，渗入皮肤，渗入血液。清脆的鸟声也筛下来，像可以洗涤灵魂的泉水。再往前走，遇到一列长长的台阶，阳光沿着石级，爬到很高的地方，而我却是再也不肯踏上石阶一步。我知道，台阶的尽头是一座山寺，金黄的钟声一圈圈荡了下来，里面充满神秘的智能。在我的想法里，寺是世界的一个答案。我不想上去，知道了答案，也许会触破自己内心最后的秘密和困惑。
花谢了，果实是答案。叶落了，泥土是答案。水东流，大海是答案，鸟高飞，天空是答案。人死了，墓却成了谜。祖母的墓就藏在深深的山中，死者的故事，不是任何人任何心情都可以猜开的。祖母的墓是由一些古旧的石头砌成的。静静的，每块石头都不出声，像是看破红尘的智者。
我无言地立在雨中。
看母亲忙着祭奠仪式，看母亲脸上的悲伤，母亲的眼里有泪。我不出声，大脑里却一直在努力演绎着祖母凄艳的故事。猜想祖母选择死亡的顿悟。墓里的泥土是通向哪里的途径？死亡真的是生命的一种本质吗？靠近死亡真的是心灵的一种休息吗？清明上坟，在我有一点回家的感觉，在尘嚣的世界流浪累了，就一年去敲一次祖母紧闭的门。
邻近的坟墓多了祭奠的人，纸钱烧出来的烟雾被雨气压着，弥漫在那些悲伤的脸上。这时候，满山应该响起呜咽的笛声，吹得上墓的人肝肠寸断。
这让我想起每座坟墓里的死者，还有他们美丽或不美丽的故事。他们中间哪位和我的祖母一样，厌倦生命而来到这里？哪一位又恐惧死亡，却被岁月赶到这里？而这些上坟的人，又是来自哪些快乐或不快乐的家？上完了坟，他们就要回去，但有一天，他们还会再来的，所有的繁华都会落幕，所有的苦难都会终结。最后，他们一再来了就永远不能走。
因为厌倦生命，或者恐惧死亡，人创造了坟墓，创造了鬼文化，创造了虚幻的另一个世界。清明其实不是鬼节，是人节。清明上墓的人，潜意识里其实是在祭奠自已。所以我理解了祖母选择死亡的坦然，也理解有人在死亡面前的挣扎。
小时候，表姐常常要做一些深奥的谜让我去猜。猜不出。等他说出谜底时，却是简单得让我生气——满山的坟墓不都是一个一个的谜吗？清明上坟的人不知道：其实，我们就是这些最简单的谜底。因为我们活得很累，活得很忙，所以我们不了解简单的自己，世界因此常常没有谜底。
台阶尽头的山寺，也许我一生都不会去靠近，我知道世上有一种智能对我们高不可及。但祖母的坟，每年却一定要去的。我是凡人，而对死亡，我知道我还活着，实实在在地活着。面对死亡，我了解自己。清明的冷雨中，我是祖母坟墓惟一的谜底。
清明上坟扫墓于我是一件美丽的事——冷到极点痛到极处的美丽。我要去的是我祖母的墓。祖母是祖父的二姨太，不知是因为什么规矩，或者是什么人的心思，祖母死后并没有和祖父葬在一起，而是独自被冷落在一处很远的山上。祖母是自杀死的，那时我父亲才不过十三岁，所以作为我是无缘见到她的。但是我知道，祖母长得极美，以她贫穷而困苦的家境中，她的美像一把冰冷的火焰，注定要烧毁她自己。祖母的美丽使她成为我祖父的二姨太，但她没幸福几年就自杀了，很年轻就死去了。她的死让我无端地相信，她活的时候一定非常不快乐。现在的我无法知道她不快乐的原因和细节，于是，我就以清明的细雨来想象她的哀怨，想象一场暴风雨打残满绽的鲜花来替代那些原因和细节。
据说祖母寻死过几回，先后都被救了回来，最后一次才香消玉殒。第一回是投井，选一处极偏僻的老井，那不可以的，祖母，你的寂寞一定很浓，井又是那么深，那么冷。最后一回，祖母选择了上吊。那是一个春夜，祖母认真地打扮了自已，选用了一条漂亮的绿绸带系在梁上。祖母，你真的一点不喜欢这块土地吗？一定要用绸带把自己的灵魂吊离你生活过的地方吗？你死去的时候，父亲正熟睡在同一个房间里，脸上还荡漾着微笑。他一定是梦见你的亲吻和一个让他开心的小小的许诺了。
祖母，你死后的样子，一定比活着的时候更好看——真的像睡着了似的，真的像你常挎一个包袱，对邻人说你要问山里的娘家。
那时是何年何月？我不知道。但那年春天，所有的水都应该结冰，所有的花都应该谢去。
我到山上来，什么都不带，就带一份心情。祭奠是我母亲的事。墓在很远的地方，要走很长的一段山路，墓就藏在山的深处。这让我突然想起另一条小路，常常在无法收拾好心情的时候，我就绕开所有的喧哗，往城外的一条小山路上去走，极幽静的地方，可以用很随意的姿势踱步。路旁是高高的树，微冷的阳光从树叶上筛下来，渗入皮肤，渗入血液。清脆的鸟声也筛下来，像可以洗涤灵魂的泉水。再往前走，遇到一列长长的台阶，阳光沿着石级，爬到很高的地方，而我却是再也不肯踏上石阶一步。我知道，台阶的尽头是一座山寺，金黄的钟声一圈圈荡了下来，里面充满神秘的智能。在我的想法里，寺是世界的一个答案。我不想上去，知道了答案，也许会触破自己内心最后的秘密和困惑。
花谢了，果实是答案。叶落了，泥土是答案。水东流，大海是答案，鸟高飞，天空是答案。人死了，墓却成了谜。祖母的墓就藏在深深的山中，死者的故事，不是任何人任何心情都可以猜开的。祖母的墓是由一些古旧的石头砌成的。静静的，每块石头都不出声，像是看破红尘的智者。
我无言地立在雨中。
看母亲忙着祭奠仪式，看母亲脸上的悲伤，母亲的眼里有泪。我不出声，大脑里却一直在努力演绎着祖母凄艳的故事。猜想祖母选择死亡的顿悟。墓里的泥土是通向哪里的途径？死亡真的是生命的一种本质吗？靠近死亡真的是心灵的一种休息吗？清明上坟，在我有一点回家的感觉，在尘嚣的世界流浪累了，就一年去敲一次祖母紧闭的门。
邻近的坟墓多了祭奠的人，纸钱烧出来的烟雾被雨气压着，弥漫在那些悲伤的脸上。这时候，满山应该响起呜咽的笛声，吹得上墓的人肝肠寸断。
这让我想起每座坟墓里的死者，还有他们美丽或不美丽的故事。他们中间哪位和我的祖母一样，厌倦生命而来到这里？哪一位又恐惧死亡，却被岁月赶到这里？而这些上坟的人，又是来自哪些快乐或不快乐的家？上完了坟，他们就要回去，但有一天，他们还会再来的，所有的繁华都会落幕，所有的苦难都会终结。最后，他们一再来了就永远不能走。
因为厌倦生命，或者恐惧死亡，人创造了坟墓，创造了鬼文化，创造了虚幻的另一个世界。清明其实不是鬼节，是人节。清明上墓的人，潜意识里其实是在祭奠自已。所以我理解了祖母选择死亡的坦然，也理解有人在死亡面前的挣扎。
小时候，表姐常常要做一些深奥的谜让我去猜。猜不出。等他说出谜底时，却是简单得让我生气——满山的坟墓不都是一个一个的谜吗？清明上坟的人不知道：其实，我们就是这些最简单的谜底。因为我们活得很累，活得很忙，所以我们不了解简单的自己，世界因此常常没有谜底。
台阶尽头的山寺，也许我一生都不会去靠近，我知道世上有一种智能对我们高不可及。但祖母的坟，每年却一定要去的。我是凡人，而对死亡，我知道我还活着，实实在在地活着。面对死亡，我了解自己。清明的冷雨中，我是祖母坟墓惟一的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