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幸宇
父亲一生戴过十几块手表，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块表壳锈迹斑斑、表蒙划痕累累的老瑞士表，就是这块表陪伴父亲三十多年，历尽人间沧桑。
提起手表，现在的年轻人大概并不了解，它在1960年代至1970年代在中国大陆与自行车、缝纫机被统称为“三大件”，几乎等同于日本1950年代至1960年代的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这“三种神器”，一块国产手表的价格相当于大学毕业生３个月的工资，并非人人佩戴得起，特别是在1950年代中期仿苏国产手表问世之前则更被视若珍宝。
记得父亲戴的是一块被叫做“半钢”的手表，即外壳是电镀铜合金，后盖是不锈钢。黑色表盘上印有1～12阿拉伯数字，数字和表针涂有萤光粉，黑夜里熠熠发光。据说这块表是外祖父用开文具店积攒的钱于1948年即长春解放那年为父亲买的。当时父亲任省高级中学校长，外祖父说当校长哪能没手表，便拿出积蓄购置了这块价格不菲的瑞士表。1950年代，父亲的手表成了全家最贵重的日用品。父亲每天早晨上班，母亲总是千叮咛万嘱咐别忘了戴好手表。有一次，由于表带松脱，父亲不慎将手表掉入烂泥塘。眼看著手表渐渐下沉，父亲急得直跺脚。母亲情急生智，连忙找来一根树棍打捞。母亲好不容易将表捞上来后，一边清洗，一边高声埋怨。此后，父亲戴表更加小心。
1950年代，家里又添了三口人，成了远近闻名的多子女家庭。全家9口人，只靠父亲的收入维持生活，在左邻右舍的高干家庭中算是困难户。为了支撑家计，母亲接二连三地变卖家财，直到1950年代末期，母亲到寄卖店（俗称当铺）变卖了一枚婚戒才购置了家里的第二块手表。
父亲的手表不仅是计时工具，也是哄我们的高级玩具。有人调皮捣蛋或不写作业而遭到训斥流泪后，父亲便将手表放进被窝，让调皮者把脑袋钻进去“观赏”“神秘萤光”。此招儿真灵，不一会儿调皮者便破涕为笑。我们小时候都曾和父母同床共眠。我们躺在父母的怀里，总要先摆弄父亲的手表才入睡，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这可是一件稀世珍宝。有时熄灯后我们缠著父亲听故事，父亲便用手电照射一下表盘，然后拿起熠熠发光的手表在黑暗中挥舞，彷佛乡间田野里飞舞的萤火虫，给我们带来无限遐想。
这块手表既是父亲的忠诚“伴侣”，也是我们的“吉祥物”。1950年代和1960年代每逢考试季节，我们兄弟姐妹七人都争先恐后借用这块手表。在这个“吉祥物”的保佑下，我们在考场“所向披靡”，升学考试无一落榜。
这块表多少年来未曾离开父亲手腕，但也有例外，那就是风雨如晦的“文革”期间。1968年7月，父亲被诬陷为外国特务而入狱。狱警将这块手表收缴代管，理由是狱中不准戴表，以防吞金属物自杀。直到1970年1月父亲出狱，这块手表才又回到父亲的手腕上。其后不久，这块手表又差点流落它方。1970年冬，为给伤残的亲属筹措手术费，父母在万般无奈之下托后院邻居转卖这块手表，但因此手表年头儿太老不值钱而作罢，最终卖掉了那台年初新购置的解放牌缝纫机。当时，我们兄弟姐妹既舍不得卖掉母亲心爱的缝纫机，更舍不得卖掉陪伴父亲二十多年的老手表，但在那“宁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本主义苗”、“越穷越革命”的年代，我们家这样的所谓高干家庭和大陆千家万户一样也不得不忍痛割爱。
1972年夏，我用刚学到的手艺，将父亲的手表分解清洗并加注润滑油，又托一起搞摄影的朋友将表壳拿到工厂抛光、电镀，还用好不容易积攒的零花钱在表店配了一个新表蒙和表带，将老表彻底翻新。父亲接过银光闪闪、整旧一新的手表，喜上眉梢，连声称赞。可惜好景不长，两年后表壳又变得锈迹斑斑。
1982年夏，姐姐在美国留学省吃俭用，给父亲买了一块“英格”自动日历手表。父亲接过新表兴高采烈，幽默地说:“我也鸟枪换炮啦！”以此宣告这块饱经世故的老表正式退役。后来，我们又给父亲在日本购置了可测量血压的手表、带声音合成器的语音报时手表、不必换电池的太阳能手表、罗马表、梅花表、西铁城表、精工表等十馀块新型手表，但父亲一直把这块老瑞士表珍藏在身边。
三十年多年间，这块老掉了牙的手表在“滴答”声中不知经历了多少中国现代史上的难忘时刻，又不知经历了多少父亲的曲折人生和刘家的悲欢离合。
2004年春父亲驾鹤西去，我在日本一直惦记著这块老手表现在何方，多次给亲属打国际电话追问它的下落。2005年8月25日，我在国际电话中喜闻妹妹在父亲的大量遗物中终于找到这块手表并将于28日把它带回日本后转寄给我。8月31日15时10分，我翘首以待的包裹终于寄到。当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中一个精美的首饰盒时，阔别二十多年的父亲的老手表跃入眼帘。我手捧这块老表，思绪万千，泪眼中隐约看到父亲戴著这块手表向我缓步走来……我尝试著上了几下弦，定睛一看这块五十多年前的老手表竟然还在走！如同它当年的主人一样仍在兢兢业业，只不过表盘和表针的萤光涂料由于年久老化而不再发光。我当即用数码相机将父亲这个最富有纪念意义的遗物翻拍下来，以便编入纪念文集供亲友们缅怀。
父亲并未给我们留下什么物质遗产，但却给我们留下一大笔宝贵的精神财富。我们将珍藏这件传家宝，让它世世代代永远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