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安的冷漠寡情成了他与家人日渐远去，或者，仍然保持联系的方式。他居住在日本东京，每年秋天回上海与家人团聚两天。说聚餐一二次更为确切，因为有时，在第一天的餐桌上他便与家人发生争执，然后拿起还未打开的行李，坐出租车就去了酒店。维安离开上海已经十五年了，如果说这个城市还有什么令他魂牵梦绕，那就是外滩了。他那些摆在商业画廊里的画，便是对巨大的外滩微小片段的描摹。日本富人丹次郎长期资助维安，向他提供住房、画室及生活费，并把他的画带入了名流的客厅。在东南亚经济风暴还未袭来的那几年，维安一年有二千多万日元的收入。这些钱足以让他置房租画室做些不动产投资，但维安却把钱都花光了，他的钱都花在了黄昏以后的居酒屋。
往常在酒店住几天后，维安就会给好朋友鲁易和阿宝夫妇打电话，退掉酒店，住进他们两人那坐落在浦东、只有十五平方米的家中。他们一起喝酒聊天，相互谈及各自的生活，回忆过去对艺术狂热的追求和抱负。维安说：“我在一个更加自由的空间才明白，我不是艺术家，或者说我是个情欲艺术家。在专制禁欲的年代，我们是通过艺术形式来宣泄自己的荷尔蒙。但现在，当我从所有的禁锢中解脱出来之后，我也突然丧失了想象力，我只是个平庸的画匠。”令鲁易夫妇吃惊的是，维安在放弃艺术追求的同时，也放弃了他的情感追求。他在东京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之后，这几年甚至不再约会。他晚上的时间都是在居酒屋消磨的，他渐渐发现情欲已经在那个地方获得了满足。他愿意付费，一个晚上一个晚上购买他渴望的温柔、怜悯、体恤……所有这些在坚硬的生活中得不到的柔软。在这个时候，维安往往会提起一个叫美惠子的女人：“她是妈妈桑，可我觉得让她像撒切尔夫人一样做首相，她也能胜任。”
当初维安是和他的未婚妻，也是他在上海读美专时的同学一道来日本的。在最初的最艰辛的两年异国生活，他们没有经受住患难与共的考验。是维安没有肩负住未婚妻对他的期待，或者说，在她的身边，维安才显得如此软弱愚笨，如此无能为力……维安最终被??弃了。他和她分手后，失去的不仅是爱，还有他的自尊和自信。就在那段时间，他经常光顾一家叫“千语”的居酒屋去喝酒，就是在那里他认识了美惠子。维安一边喝酒一边诉说他在白天无法向人启齿的内心疼痛。妈妈桑温柔的目光、她的宛如心理医生一般的职业化耐心倾听，总是令维安松懈下所有的心理压力。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八岁的童年，可以依偎在妈妈的怀中哭泣……维安对美惠子令人吃惊的崇拜，每次都会激起阿宝这个女人的好奇心。她几乎每次都央求维安下次带美惠子的照片回来，让她一睹芳容。事实上，维安每一次回上海，都曾经试图给美惠子照相。但照片上的美惠子令维安感到陌生，她怎么突然成了家常女人？她的魅力荡然无存。到后来维安才明白，美惠子的美只对夜晚在幽暗的灯光里寂寞的男人产生魅力，或者，是在他向阿宝描述时产生魅力。
现在，维安又坐在去鲁易家的出租车上。前些年，鲁易夫妇顺应开放潮流在城市西区边缘买了商品房，他们也有了儿子。在维安回上海的日子，他们便把儿子的卧室整理出来，使之成为留宿维安的客房。现在鲁易夫妇发住房比以前宽敞多了，但维安的内心却失落极了。他宁愿回到浦东的小房间。他们那时坐在十尺见方的地毯上喝着罐装啤酒，那一刻，东京的生活多么遥远，多么隔膜，多么值得一谈。但现在，一间又一间房，他们的孩子，还有不断进来的电话……在维安到来的日子，尽管鲁易夫妇想尽量回到过往的生活节奏，却已经无法避免种种干扰。
在上海鲁易的家，有些夜晚，鲁易和阿宝为各自的事情奔忙去了，维安便带着他们的儿子本去餐馆用晚餐。有些服务生打量着维安和本，以几分羡慕的口吻赞叹道：“噢，儿子和爸爸一样酷。”维安忽然就涌起强烈的父性。这个假期，他经常带本去餐馆，本喝雪碧，维安喝啤酒，他在暗暗享受这一副“父子乐”的图景。
在东京过着独居生活的维安又有了结婚的冲动，这一次甚至还没有结婚对象。维安自问：“我真的老到只想要一个儿子？”是的，维安四十岁了，在不去居酒屋的夜晚，他想望当一个父亲。
（长心缩编 沉强插图）
载于《收获》二○○四年第二期
往常在酒店住几天后，维安就会给好朋友鲁易和阿宝夫妇打电话，退掉酒店，住进他们两人那坐落在浦东、只有十五平方米的家中。他们一起喝酒聊天，相互谈及各自的生活，回忆过去对艺术狂热的追求和抱负。维安说：“我在一个更加自由的空间才明白，我不是艺术家，或者说我是个情欲艺术家。在专制禁欲的年代，我们是通过艺术形式来宣泄自己的荷尔蒙。但现在，当我从所有的禁锢中解脱出来之后，我也突然丧失了想象力，我只是个平庸的画匠。”令鲁易夫妇吃惊的是，维安在放弃艺术追求的同时，也放弃了他的情感追求。他在东京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之后，这几年甚至不再约会。他晚上的时间都是在居酒屋消磨的，他渐渐发现情欲已经在那个地方获得了满足。他愿意付费，一个晚上一个晚上购买他渴望的温柔、怜悯、体恤……所有这些在坚硬的生活中得不到的柔软。在这个时候，维安往往会提起一个叫美惠子的女人：“她是妈妈桑，可我觉得让她像撒切尔夫人一样做首相，她也能胜任。”
当初维安是和他的未婚妻，也是他在上海读美专时的同学一道来日本的。在最初的最艰辛的两年异国生活，他们没有经受住患难与共的考验。是维安没有肩负住未婚妻对他的期待，或者说，在她的身边，维安才显得如此软弱愚笨，如此无能为力……维安最终被??弃了。他和她分手后，失去的不仅是爱，还有他的自尊和自信。就在那段时间，他经常光顾一家叫“千语”的居酒屋去喝酒，就是在那里他认识了美惠子。维安一边喝酒一边诉说他在白天无法向人启齿的内心疼痛。妈妈桑温柔的目光、她的宛如心理医生一般的职业化耐心倾听，总是令维安松懈下所有的心理压力。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八岁的童年，可以依偎在妈妈的怀中哭泣……维安对美惠子令人吃惊的崇拜，每次都会激起阿宝这个女人的好奇心。她几乎每次都央求维安下次带美惠子的照片回来，让她一睹芳容。事实上，维安每一次回上海，都曾经试图给美惠子照相。但照片上的美惠子令维安感到陌生，她怎么突然成了家常女人？她的魅力荡然无存。到后来维安才明白，美惠子的美只对夜晚在幽暗的灯光里寂寞的男人产生魅力，或者，是在他向阿宝描述时产生魅力。
现在，维安又坐在去鲁易家的出租车上。前些年，鲁易夫妇顺应开放潮流在城市西区边缘买了商品房，他们也有了儿子。在维安回上海的日子，他们便把儿子的卧室整理出来，使之成为留宿维安的客房。现在鲁易夫妇发住房比以前宽敞多了，但维安的内心却失落极了。他宁愿回到浦东的小房间。他们那时坐在十尺见方的地毯上喝着罐装啤酒，那一刻，东京的生活多么遥远，多么隔膜，多么值得一谈。但现在，一间又一间房，他们的孩子，还有不断进来的电话……在维安到来的日子，尽管鲁易夫妇想尽量回到过往的生活节奏，却已经无法避免种种干扰。
在上海鲁易的家，有些夜晚，鲁易和阿宝为各自的事情奔忙去了，维安便带着他们的儿子本去餐馆用晚餐。有些服务生打量着维安和本，以几分羡慕的口吻赞叹道：“噢，儿子和爸爸一样酷。”维安忽然就涌起强烈的父性。这个假期，他经常带本去餐馆，本喝雪碧，维安喝啤酒，他在暗暗享受这一副“父子乐”的图景。
在东京过着独居生活的维安又有了结婚的冲动，这一次甚至还没有结婚对象。维安自问：“我真的老到只想要一个儿子？”是的，维安四十岁了，在不去居酒屋的夜晚，他想望当一个父亲。
（长心缩编 沉强插图）
载于《收获》二○○四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