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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 蚀 / □ 亦夫
日期: 04年04月2期
  从我降临人生到已步过三十多个春夏秋冬的现在,似乎没有过一件回忆起来能让人动容的事情。人们大多是啼声宏亮地呱呱落地的,而据母亲说我出生时被羊水憋得浑身青紫,弄活后哭声灰暗,一副让人丧气的样子。
  我老是想,如果降生时一声不哭,倒也许给人一种个性分明的暗示,不幸的是自己哭了,却又哭得如此不三不四。随后的岁月里,母亲用粗糙的吃食和她粗糙的感情喂养我,我常在她疲倦的眼神中毫无表情地蹲在地上。没有别的孩子愿意和我一块消磨童年,而我的童年竟也没有孤单。母亲粗大的嗓门不停地吆喝我到门外的阳光中去参加孩子们的游戏,我既无反抗也不顺从。母亲终于更加疲倦地叹一口气,把她巨大的身体从我的眼光中讪讪地移开。
  我常常觉得自己一个人于一片无际的黑暗中游移,四周充斥着亲人们梦呓般的声音。
  我考上北大的那年以前,从来没有到过任何一个都市。村人们蜡黄着脸色出出进进的每一座土院,却也不是我的故乡。我平生第一回坐上火车奔向遥远和陌生的都市,满车厢旅人们粗大的声音和夜间车外闪过的灯光一齐包围我,我的心中没有离愁也没有睡意。我蜷缩在椅背的角落回想母亲送别我时那一脸慷慨的泪水,只觉得母亲是在痛苦地告别某种事物。
  我迄今不知道这事物究竟是什么。
  我常想,也许我这一生是在为自己的前世或别的什么人缘赎某种罪孽,因而对一切被人们认定为痛苦的体验反应迟缓。我上四年大学的  时光几乎完全是在同学们的怜悯、不屑甚至讨厌中度过的,而我对此竟一无所知,像一匹盲马一样走过了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的许多日子。直到我毕业后过了近一年,才有一个外系的老乡给我说了这一切。
  也许,这种迟钝的反应使我逃避了许许多多巨大的痛苦和悲伤。当然同时也失去了很多本因雀跃欢呼的喜悦和欢乐。
  我的家境一直很困窘,父亲和母亲整天为生活精打细算着每一件琐碎的事。我站在北京站前广场那片眩目的阳光中时,大楼塔顶的巨钟正沉闷地敲击着。北大接生站前面围满了像蝴蝶一般光泽鲜亮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我穿著那件旧衬衣和布鞋站在距他们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听见幸福而骄傲的声音像戏花的蜂群一样勃然嗡动。我挤过去领乘车证,一个白?舻睦鲜β?潮梢牡乜戳宋壹秆郏?缓笾鹨桓?鸬耐?Х⑼昶敝?螅?晕宜担骸 你等下一辆车。”
  从北大出来的许多已功成名就的人似乎都千篇一律地说永远忘不了北大之类的话,感情里渗透着一种发自肺腑的眷恋。而我工作后不久,却已全然淡忘了那消磨我四年生命的生活,没有伤感也没有眷恋。我在大学里循规蹈矩地上课,或一个人到后湖去看新开的杏花,认认真真地做老师留下来的习题,认真地吃饭和睡觉,认真地把别人借去踢球而又弄破的鞋拿到小摊上去修补……总之,我全然无那座最高学府中芸芸学子的风流倜傥和潇洒伶俐,全然无那种让我敬慕不已的才华和狂傲。
其实我并算不上同学们所津津乐道的“北大人”。而我的生活中也没有自卑,我不知为谁在木讷而认真地消磨着每一个日子。
我的父亲自幼时心气很高,一辈子却因争强好胜吃尽了苦头,属于那种郁郁不得志的老式人物。我和我的哥哥之所以都能考上北大,都是迫于父亲近乎伤感的屡次规劝。我们知道我们是父亲的又一个梦想,我们不能让他失望。
  我大学毕业后陆续发表了一些小说,于是在所有熟悉我的人群中引来了许多陌生的目光。父亲说我迈上了一个很可能成为伟大事业的历程,用满脸衰老的激情一再教导我要努力。有些素不相识的女孩子也写来过几封信,颇有几分动情地表达着青睐和相知。一个纷乱的世界出现在我的面前,叫我在亢奋之余惊惶失措而又充满一种模糊的欲望。许许多多的幻想像五彩的流云一样飘浮在眼前,我感到自己的心跳声像初入北京时车站塔顶的巨钟一样恐惧地包裹了自己。
  在以后的半年时间里,我不停地写一篇又一篇的小说,四处奔波地结识了很多很多被我称为或称我为朋友的陌生人。发稿的喜悦、退稿的沮丧以及挖空心思的构想、疲于奔命的搜集素材使我变得脸颊消瘦,目光中喷射出烁人的欲望之光。寂寞的日子已经消失,我扬头走在一片眩目的光中大声说话,和许许多多的陌人们经夜谈论生活中那么多那么多痛苦的体验。
  那年秋天我和几位朋友去远地旅游了一圈,无节制的滥饮和无休止的苦闷缠绕,使我在持续亢奋了十几天之后,终于于一个秋雨滂沱的夜晚生病住院了。
  母亲把我接回乡下的家中养病。她已十分苍老,但仍在院中悄不出声地做着一切。我躺在土炕上整天不能动,双眼仰望顶棚,压不住的伤感仍在心中滋生。我觉得自己一个人于一片无际的黑暗中游移,只是不像过去那样,亲人们的声音都永远地消失了。
我不知道,我朦胧中寻找的到底是什么。
  冬天到来的时候母亲跌倒在台阶上摔折了右臂,已经远嫁的姐姐便赶来照顾我们。两年不见,本来纯灵美丽的姐姐已从一个少女变成蓬头乱发的妇女,整天毫不抱怨地做着家里的琐事,做饭、烧炕、浇水……母亲忧伤地叹息着自己不能做事,便吊着胳膊在院子里来回走着陪姐姐说话。“多么无聊啊!”我感叹了一遍又一遍。想着远方的事业,心里又充满躁动和烦闷。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已经在屋中躺了近两个月。我从窗户上看到大片的飞雪一簇一团地纷落到院中,心里忽然悠地闪过一阵颤动,随之便有如飞雪落上了心头般的清凉。我下炕走出屋门,外面已是一片铺天盖地的银白。母亲和姐姐正坐在房檐下剥着玉米,身后的飞雪于她们就像不存在一般。
  我久久望着母亲和姐姐疲劳而又认真的表情,忽然间一种久违的记忆涌上了心头,刚才还让我振奋不已的冬雪渐渐变得淡而无味。我嗅着满院散发出来的泥土的味道,心中的一切都渐渐散开了……
  我说不清这一刻我感悟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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