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一架柳木梯子，极重。小时候我们仰着脖子看父亲用肩架着它去往墙背上挂烟串、上房或从仓楼中取红软的冬柿，满心羡慕，眼巴巴地盼着自己有一日能把大木梯架着随意地走，随意地把母亲藏在高处的柿饼或蜂蜜掏出来吃尽。我和弟弟老是站在梯子下比个子，两个人的头顶都过不了第三个梯档，就都一脸蔫相，在父亲的脚底下大气不敢粗喘。
父亲是我们的敌人。我们看到爱我们的母亲被他随意指拨，更觉得他是这个家最大的敌人。有一天我对母亲说：“你杀了我爹吧！我帮你。”没想到母亲哈哈哈发出很大的笑声，然后轻描淡写地拍了一下我的头，就到厨房间忙她自己的事了。我孤独地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对母亲的轻松和笑容大惑不解，觉得谋杀父亲的任务沉甸甸地落在了自己的肩上，心中满是亢奋又忐忑的情绪。
秋天的乡村让我幼小的心灵永远蒙着一层惆怅的感觉。晦雨经月不停，人便也不能出门，各家都紧闭门户，或闷闷地睡觉，或剥玉米粒，或絮叨那些陈年的琐事。我躺在父母隔壁的土房中，一面听零星的雨滴从瓦楞上滑落而下扣击盆边的响声，一面听见父亲和母亲漫不经心的谈话像午夜的梦呓一样传递过来。母亲为什么老是那么低三下四地附和父亲，这使我在对父亲更加仇恨的同时，觉得母亲似乎也在软弱地出卖我们，这使我心头泛起一阵阵委屈和孤独。
雨季过去，天空显出一片干?舻牧辽?８盖鬃叱鲈鹤樱?幻娲笊?嘏拇蜃约旱难?常?幻娣⒊鲆徽笸纯斓目人浴Ｄ盖仔γ忻械亟羲嫫浜螅?铱醇??谀?痈盖姿洞蟮暮竽陨资毖劬?锔∽乓徊憬腥思刀实挠土痢Ｎ遗吭诖疤ㄉ铣?盖淄?系乜人粤思干?５??敲挥刑????遣茸怕?旱哪嗯⑷ゲ嗽柏嘬俎Ａ恕?br> 我走出又潮又阴的小屋，在院子里一遍又一遍地低头闷走，总是觉得母亲彻底做了父亲可怜的俘虏，而自己的力量便更显得单薄和无助。小弟仍在父母的土炕上发出轻轻的鼾声，我知道他也只是我临时的朋友，他会比母亲更轻率、更莫名其妙地成为父亲的俘虏。
那架柳木梯子浸满雨水，沉重又生满绿霉地放在井台旁边。在这初晴的院子里，我觉得它就像父亲一样阴险又威严地横在我的面前，叫我充满压抑，同时又充满无奈。
父亲从来都不会像我一样到灶间帮母亲做饭或烧柴，他只是咀嚼声响亮地吞吃一切做好的饭菜。而母亲望着他的吃相，不但毫无怨气，眼光中竟怂恿般射出一团幸福的光束。这常常令我大惑不解。但父亲也有父亲的力量，当风道堵塞的时候，只有他能够把那架梯子扛过去，然后带着锤子和铁钳子爬上房顶，把风道中乌鸦扔进去的柴枝一下下全捅到下面的灶台中去。
这一点令我羡慕不已。
这天中午又堵了风道。母亲大声地喊着父亲的名字。父亲在房中噢噢地答应了几声，然后斜披着布褂到井台旁去扛梯。我觉得他走路时故意把泥地踩得啪啪作响，嗓子中同时发出粗重的喘息。我知道这是他在显示自己的力量，心中的畏怯和愤怒便一下比一下高涨。
土台上的绿苔光滑得像水蛇的背。父亲的梯子一次又一次地滑了下来，他便粗声大气地喊我的名字。我站在远处一动不动，觉得父亲那宽大的后背笨拙又可笑。但母亲也跟着喊我的时候，我不情愿又毫无办法地挪步过去，按照父亲的吩咐帮他抵住了梯角。父亲便顺着梯子爬上去，铁锤敲击铁锹的声音立即像响雷一样在我头顶响成一片。
后来发生的一切我至今仍十分清晰地记在脑中：我说不清楚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我悄悄地松开了扶梯子的手。笨重的柳木梯子在绿苔上滑动起来，随后便是一声沉沉的闷响，父亲像一只断翅的大鸟一样从空中翻落下来，锤柄砸着了他的脑袋。我看见父亲满是泥浆的头上，血水正一股一股地流进他粗壮的脖子。
我心中没有任何预想之中复仇的快乐，恐惧让我心跳如鼓、脸色刷白，呆立在摔倒的梯旁一动不动。母亲惊叫着从厨房中奔出来，一面大声责备我，一面手忙脚乱地去扶父亲。父亲从泥中站起来，他一面擦着脸上的血泥，一面迷惑地望着那架梯子，目光依旧像平素一样永无惊慌。他说你别怪孩子了，地上刚下过雨，梯子根本就扶不住。父亲用锤柄刮了刮衣裤上的泥，便径自去厨间打水、洗脸、换衣和用一块纱布包扎脑袋上的伤口。
那天下午，父亲给梯角上装了两只铁杈，还是爬上去将风道捅好了。
这是几十年前的陈事了。后来我在外上学、工作、漂泊，原本简单的心胸被越来越多复杂的琐事填塞得几无喘息的工夫，自然更无暇回顾往昔。但每次回家，看见老梯脚下的铁杈，我都会想起这件事。父亲已十分苍老，眼神中永远地笼上了一种疲惫。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说起了这件事，并用一种感激的口吻说：“父亲，那件事后，您虽然一点都没有想过要责备我，但却真正用一种力量也使我变成了你的俘虏。这对我以后的成熟起了很大的作用。”老父眼光迷离地听完我的话，最后竟艰难地摇摇头，说他一点都记不得有这么一件事了。
这一刻我感到父亲像个孤独的孩子一样叫人难过。我的孩子跑过去爬那架已经变得糟朽的梯子，我的眼泪竟悄悄地顺脸颊流了下来。
我心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伤感，却不知道为什么。
父亲是我们的敌人。我们看到爱我们的母亲被他随意指拨，更觉得他是这个家最大的敌人。有一天我对母亲说：“你杀了我爹吧！我帮你。”没想到母亲哈哈哈发出很大的笑声，然后轻描淡写地拍了一下我的头，就到厨房间忙她自己的事了。我孤独地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对母亲的轻松和笑容大惑不解，觉得谋杀父亲的任务沉甸甸地落在了自己的肩上，心中满是亢奋又忐忑的情绪。
秋天的乡村让我幼小的心灵永远蒙着一层惆怅的感觉。晦雨经月不停，人便也不能出门，各家都紧闭门户，或闷闷地睡觉，或剥玉米粒，或絮叨那些陈年的琐事。我躺在父母隔壁的土房中，一面听零星的雨滴从瓦楞上滑落而下扣击盆边的响声，一面听见父亲和母亲漫不经心的谈话像午夜的梦呓一样传递过来。母亲为什么老是那么低三下四地附和父亲，这使我在对父亲更加仇恨的同时，觉得母亲似乎也在软弱地出卖我们，这使我心头泛起一阵阵委屈和孤独。
雨季过去，天空显出一片干?舻牧辽?８盖鬃叱鲈鹤樱?幻娲笊?嘏拇蜃约旱难?常?幻娣⒊鲆徽笸纯斓目人浴Ｄ盖仔γ忻械亟羲嫫浜螅?铱醇??谀?痈盖姿洞蟮暮竽陨资毖劬?锔∽乓徊憬腥思刀实挠土痢Ｎ遗吭诖疤ㄉ铣?盖淄?系乜人粤思干?５??敲挥刑????遣茸怕?旱哪嗯⑷ゲ嗽柏嘬俎Ａ恕?br> 我走出又潮又阴的小屋，在院子里一遍又一遍地低头闷走，总是觉得母亲彻底做了父亲可怜的俘虏，而自己的力量便更显得单薄和无助。小弟仍在父母的土炕上发出轻轻的鼾声，我知道他也只是我临时的朋友，他会比母亲更轻率、更莫名其妙地成为父亲的俘虏。
那架柳木梯子浸满雨水，沉重又生满绿霉地放在井台旁边。在这初晴的院子里，我觉得它就像父亲一样阴险又威严地横在我的面前，叫我充满压抑，同时又充满无奈。
父亲从来都不会像我一样到灶间帮母亲做饭或烧柴，他只是咀嚼声响亮地吞吃一切做好的饭菜。而母亲望着他的吃相，不但毫无怨气，眼光中竟怂恿般射出一团幸福的光束。这常常令我大惑不解。但父亲也有父亲的力量，当风道堵塞的时候，只有他能够把那架梯子扛过去，然后带着锤子和铁钳子爬上房顶，把风道中乌鸦扔进去的柴枝一下下全捅到下面的灶台中去。
这一点令我羡慕不已。
这天中午又堵了风道。母亲大声地喊着父亲的名字。父亲在房中噢噢地答应了几声，然后斜披着布褂到井台旁去扛梯。我觉得他走路时故意把泥地踩得啪啪作响，嗓子中同时发出粗重的喘息。我知道这是他在显示自己的力量，心中的畏怯和愤怒便一下比一下高涨。
土台上的绿苔光滑得像水蛇的背。父亲的梯子一次又一次地滑了下来，他便粗声大气地喊我的名字。我站在远处一动不动，觉得父亲那宽大的后背笨拙又可笑。但母亲也跟着喊我的时候，我不情愿又毫无办法地挪步过去，按照父亲的吩咐帮他抵住了梯角。父亲便顺着梯子爬上去，铁锤敲击铁锹的声音立即像响雷一样在我头顶响成一片。
后来发生的一切我至今仍十分清晰地记在脑中：我说不清楚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我悄悄地松开了扶梯子的手。笨重的柳木梯子在绿苔上滑动起来，随后便是一声沉沉的闷响，父亲像一只断翅的大鸟一样从空中翻落下来，锤柄砸着了他的脑袋。我看见父亲满是泥浆的头上，血水正一股一股地流进他粗壮的脖子。
我心中没有任何预想之中复仇的快乐，恐惧让我心跳如鼓、脸色刷白，呆立在摔倒的梯旁一动不动。母亲惊叫着从厨房中奔出来，一面大声责备我，一面手忙脚乱地去扶父亲。父亲从泥中站起来，他一面擦着脸上的血泥，一面迷惑地望着那架梯子，目光依旧像平素一样永无惊慌。他说你别怪孩子了，地上刚下过雨，梯子根本就扶不住。父亲用锤柄刮了刮衣裤上的泥，便径自去厨间打水、洗脸、换衣和用一块纱布包扎脑袋上的伤口。
那天下午，父亲给梯角上装了两只铁杈，还是爬上去将风道捅好了。
这是几十年前的陈事了。后来我在外上学、工作、漂泊，原本简单的心胸被越来越多复杂的琐事填塞得几无喘息的工夫，自然更无暇回顾往昔。但每次回家，看见老梯脚下的铁杈，我都会想起这件事。父亲已十分苍老，眼神中永远地笼上了一种疲惫。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说起了这件事，并用一种感激的口吻说：“父亲，那件事后，您虽然一点都没有想过要责备我，但却真正用一种力量也使我变成了你的俘虏。这对我以后的成熟起了很大的作用。”老父眼光迷离地听完我的话，最后竟艰难地摇摇头，说他一点都记不得有这么一件事了。
这一刻我感到父亲像个孤独的孩子一样叫人难过。我的孩子跑过去爬那架已经变得糟朽的梯子，我的眼泪竟悄悄地顺脸颊流了下来。
我心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伤感，却不知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