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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一个歌手 / □ 蒋 韵
日期: 04年03月4期
  许凡是个伞头。所谓伞头,就是伞头秧歌的舞伞人、主心骨。大凡当地的伞头,都是一些家境殷实、生活风光的人。而最著名的伞头许凡,却是个叫花子。正如他一开口就唱的那样:“落盘菜,摇壶酒,天南地北任我走。盘龙大棍挽在手,打遍天下咬人狗。”少年时代的许凡家在那个叫许家峪的村庄里并不算穷,有田产,有房,门楣上刻着“ 耕读传家”的古训。但许凡天生不爱土地,不爱父亲从早到晚挥汗如雨地在地里耕作的生活。母亲去世那年许凡十六,他没吭一声就出门流浪去了。三年后,成了叫花子的许凡回到村里时,父亲也早已经闭眼了。村人们惊讶地发现,许凡虽然混得衣不蔽体,但却见了世面,尤其是眼见口开,将一切都能用秧歌唱出来。他们紧盯着许凡,忽然说:“今年的伞头有了。”
  这年是个丰年,许家门里的人为流浪归来的许凡娶了亲,想的是用一个女人来拴住这个浪子的腿。新媳妇叫问俊英,她喜欢许家的青砖窑,却不喜欢天生是个“ 浮人”的许凡。因为在她看来,许凡懒惰,眼里从来就没有营生。许凡去锄地的时候,父亲黑瘦的弓起的脊背总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这让他憎恨又难过。许凡总是懒洋洋地躺在地头睡觉,心里思考那些他从来都找不到答案的问题。这天,见好几天都没有将地锄完的问俊英将饭送到了地头,一看许凡睡得正香,便一脚将他踢醒,当着他的面砸烂了盛米汤的瓦罐,踩扁了金黄的窝窝头。她发恨地骂道:“ 许凡,你不是不过日子吗?好,咱就比着不过。”从这天开始,问俊英杀鸡炒蛋、细米白面地极尽铺张,没有多久就和许凡离婚了。许凡背着褡裢,拿着他的打狗棍,又出村而去了。别人问他到那里去,他快活地唱了一支秧歌,随着歌声消失在了远方。
  几年之后,许凡又悄悄地返回了许家峪。这次他不是孤身回来,而是带回了一个女人。这个名叫粉洞的女人满脸麻子,表情木讷而和善。她是许凡在乞讨的路上拣来的:许凡病倒在一个破庙里,是同样行乞的粉洞和她的瞎眼爷爷救了他的命。爷孙俩都是龟茆村人,与许家峪是近邻。前些年日本人兵临此村时,让全村男女老少一律脱得一丝不挂地集中在打麦场上。粉洞就是那次被吓成痴呆的。三人搭伙流浪乞讨,瞎爷爷临终时,将孙女托付给了许凡……村人们都笑话许凡拣回的麻脸女人太丑,根本不能和问俊英比,但许凡却笑着用美妙的秧歌声表达了对傻子女人的怜爱之情。
  许凡做了几年伞头。伞头秧歌的灵魂和珍贵之处,是它的即兴性,现编现唱,张嘴就来。每一个好伞头,都是一个民间诗人。许凡是天生的好伞头,他的名字传遍了方圆百里。但后来破四旧,伞头秧歌又被禁掉了。离开了秧歌,许凡只会讨饭。他拖家带口地去了晋西南,四处流浪,乞讨为生……等到可以自由地演唱秧歌的年代,许凡已经步入了老年。这时的许家峪,也几乎是家家都富裕了起来。但许凡既不是种庄稼的好手,又不懂得别的营生,便依旧是村里最穷的一户。他曾经有过一个孙子,聪明伶俐,几乎成了许凡晚年的依靠,但小孙子却不幸夭折了。年轻时在父亲的坟前发誓今生不再哭的老许凡,终于痛哭了一场。但面对同样哭得死去活来的老伴,他却安慰地唱了起来:“人的生死天关照,不要看得太紧要。黄泉路上无老少,只差迟到和早到。”
  到处游唱的许凡再也走不动了。他每日慢慢地挪到村口,坐在那棵老树下,整晌午地看着走来走去的路人。到了冬天,许凡中风瘫在了土炕上。他那两条走遍了大江南北的腿,一寸也挪不动了。许凡爱惜地、知恩图报地抚摩着它们,心里说:“老伙计呀,歇歇吧,你是该歇歇了,咱们都该歇歇了。”春天快要到的时候,许凡再也撑不下去了。他一阵昏迷,一阵清醒。他颤巍巍地叫着粉洞的名字,唱起了人生的最后一歌:“生老病死信天游,不要为我瞎忧愁。阎王要个好伞头,死后做鬼也风流。”唱完,他就安静地睡去了,再也没有醒来。
  这就是伞头许凡和人间的告别。
  下葬的时候,粉洞把他最后挑过的那把伞,黑色的步伞,让他带走了,她说:“ 到了那边,他还得用。”
一个好伞头,好歌手,原来就是这样,唱着活,唱着死,生生世世……

                            载于《十月》二○○四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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