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园的铁栅栏拐过去,我又看见那家伙坐在马路牙子上,低头看著脚边的一只黑塑料袋。九天前,就是在这个地方,他以六十元钱卖给了我一只假宣德炉,不但让我发财的美梦落空,还受了老婆的一通嘲弄。我本来想将这件事忘了,可十天来,我已经四次碰见他在这里继续卖假古董了,便忍无可忍地走过去,踢了一脚他的假宣德炉道:“还认识我吗?”他歪头看看我,为难地用一口难听的方言说:“好像在哪里见过。”我又踢了一下他的宣德炉:“又是在工地上挖的,又是在被窝里藏过一阵才敢拿出来的?”他知道遇上事了,不敢再申辩,只是把他的“宝贝”抱在怀里,卑微地低头蹲在那里一声不吭。我本来想就这么算了,却有一位好事的胖大妈好奇地围上来,问出了什么事,我只好说自己从他那里买了个假古董。结果大妈惊叫一声:“哎呀,那得打假,让他退钱。”这一嚷,立即围上来许多好事者,纷纷指责辱骂他。其中一个小夥子义愤填膺地将他摔倒在地,他脑袋碰在马路牙子上,立即流出一滩腥红的血来。众人见状怕担责任,便一窝蜂地散了。我心想此事因我而起,总得为他打120叫救护车吧。结果他挣扎著爬起来说:“别叫,花钱太多,我挺一挺就好了。”我于是说:“算了,你也不容易,那钱也不要你退了,我要去买菜了。”结果他却拦住我,认真地说:“你得给我医疗费。本来要你赔300,减去你买古董的钱,你就赔我240元吧。”他说得很真诚,一点儿无赖相都没有。我气得问他是否神经有问题,他居然说:“你是我在北京碰到的最善良心软的人,你一定会给我这笔钱的。”
我在一家不死不活的报社里做编辑,和老婆、女儿住在一套租来的一居室里,连夫妻生活都因为空间狭窄成了问题。老婆一直嚷著让我借钱,要买一套她同事转让的二手房。我也有一些阔绰的朋友,但却怎么也拉不下脸跟人家开口借钱,弄得老婆总是跟我闹别扭。家里本来就小,又碰上楼上搞装修,弄得我根本没办法在家里看稿子,于是总是躲到附近的一家茶馆去工作。我每次出门,那个自报家门叫魏千万的假古董贩子就会缠上我,让我给他240元医药费。我在与他的纠缠中得知,他来自河南农村,原来有一个女儿,生病时因为没钱就医而夭折了。现在妻子又怀孕了,他便出来挣钱,以防悲剧重演。其实他也是受老板操纵的,卖一个假古董的收入,大部分都落到了老板的腰包里。有一天他竟然对我说:“要不咱们俩合作,你给我做托儿,收入一人一半。你是北京人,又是个这么善良的人,我有了你做后盾,还受别人的剥削干什么?”我一听放声大笑道:“我给你做托儿卖文物?除非我疯了。”但没过多久的一天,因为借不来买房交首付的钱老婆跟我大吵不止,我赌气出了家门,正碰上魏千万在小区外,就对他说:“走,换个地方,我给你当托儿去。”
没想到当托儿卖假古董还真来钱,我的工作性质不坐班,正好当做副业干。刚开始我还良心不安,但很快就给自己找到了藉口:愿打愿挨罢了。就跟买卖房子一样,为什么房子卖那么贵?值那么多钱吗?那帮混蛋挣了无数的巨款都没人指责,凭什么来指责我?在我的建议下,我们将范围扩大到了北京别的区,赚的钱果然比原来多了起来。我们甚至在使馆和外国公司集中的地方卖假古董。我大学里所学的英语还真派上了用场。外国人一般很少纠缠且出手大方,让我们直后悔怎么到现在才想起了这里。但没去几次,麻烦就来了:这块地盘上早就有人了,我们去无疑抢了人家的生意,坏了行当的规矩。我和魏千万只好东躲西藏,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天,魏千万去上厕所,我在外面守著待卖的假古董时,两个警察接到其他贩子的举报,连人带赃将我抓了起来。正在这时,魏千万从厕所里跑了出来,大声对两个警察说:“东西是我的,我去上厕所,让这个人帮我看一下东西,我并不认识他。”警察一听,便扔下我把魏千万抓走了。临走前他抽空偷著对我说:“能不能帮我给我老婆回封信,就说我很好,只是有点事缠身,她生产时恐怕赶不回去了。”
回到家我就开始翻通信录,兜了不少圈子,才找到一个妹夫在派出所管档案的朋友。第三天人家给我回话说,本来卖点假货不算多大事,但有个老外也报了案,这就造成了国际不良影响,所以就有点麻烦了。不过要是舍得出钱,把老外那笔钱赔上,再到里面打点打点,把人弄出来也没有太大问题……我急了,找老婆去商量能不能把家里的存款先拿出几万,话刚出口就被老婆一顿臭骂地断然拒绝了。我实在没辙了,千想万想之后,终于拉下脸皮拨通了一个有钱朋友的电话,对他说道:“我想借点钱。”这句话刚说完,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流下了一脸泪水(非非)
载于《十月》2007年第3期 徐则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