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头正训我道:“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会,午饭吃到狗肚子里了?”我说是,都给绣球吃了。全班同学便都大笑起来。其实我说的是实话:我们家养了一条叫绣球的狗,前些天刚下了一窝小狗,我经常背著父母把午饭省下来给它吃。正在这时,刘半夜的两个儿子闯进教室,不由分说地一人扭住何老头一只胳膊,就把他推搡著押了出去。何老头的黑色礼帽掉了下来,露出了他的光头,又惹得全班同学大笑起来。从那天开始,何老头被天天押著游街。他被戴上了一顶又高又尖的白帽子,上面写著四个大字:衣冠禽兽!据支书何天野说,他接到了举报信,说何老头把花街无人管的傻子韭菜收为养女,其实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兽欲。何天野的儿子大米和我在一班,我们说话都奶腔奶调的,惟独大米的声音浊重、结实又稍微有些沙哑,像大人一样好听,让我深为崇拜。不料我妈妈说:“人一长大自然就苍声了,粗通通的跟个烟囱似的有什么好听。”
何老头被游街的事,傻丫头韭菜并不知道。我妈妈受何老头之托,一日三餐在我家照顾著韭菜。每逢吃饭,韭菜就说:“我不吃,我爸还没吃呢。”我妈哄她道:“留著呢,你吃你的。”韭菜是个傻女子,但却生得眉清目秀,加上何老头有文化,总把她收拾得利利索索,竟算得上我们花街上的一个美人。我们家的绣球这一次生了四只狗崽,大米已经开口向我要了好几次。但小狗送谁不送谁,都是父母做主,我说了不算,于是大米就生气地说:“不给拉倒。”以后他领著三万、满桌等几个同学,见面都懒得搭理我,这让我感到十分失落。这天我刚回到家,姐姐却说狗崽不见了,让我赶紧出去找。我转遍了花街的几乎每一个地方,最后却在二码头边找到了一只被砍下来的小狗的头颅。埋葬完狗头,我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了同学满桌。满桌说他捡到了我家一只狗崽,我问:“在哪里?”他说:“在大米家。”我跟他去了大米家,果然看见大米、三万和歪头大年在逗弄一只小狗玩,我一看就知道是我家的。我想要回小狗,大米却说:“捡一只狗不容易,你总得拿点东西来换吧。对了,何老头的礼帽被你拿回去了,就用礼帽换吧。”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藏起来的何老头那只礼帽给了大米他们。
这天,到了吃饭的时候,妈妈喊我去找韭菜。当我找到草场的时候,看见大米、三万和歪头大年正在草垛之间一边跑,一边传著何老头的那顶礼帽。而韭菜一面冲著礼帽扑过去,一面嗷嗷地叫道:“帽子!那是我爸的帽子,谁让你们拿我爸的帽子!”我怕韭菜知道那顶帽子是从我手上流传出去的,就连骗带哄地把她劝了回去。但第二天当我找小狗找到坟地时,竟无意中发现大米、三万和满桌几个人用礼帽哄骗韭菜脱得精光,正打算干坏事。我的出现搅了他们的美梦,一窝蜂地散了。傻韭菜又缠著我要礼帽,我说:“好,我答应你把礼帽弄到手,但你以后不许乱脱衣服。”我带著韭菜往回走的路上,又在水沟里发现了一只被弄死的小狗。我父母认定是谁与我家结了仇,便连夜将剩馀的两只小狗送了人,并索性连绣球也一道杀掉了。当天晚上,父母包了块狗肉,让我悄悄送到关押何老头的蘑菇房。我刚到屋后,正打算通过通风口向里面说话,忽然听到有人开锁的声音,随后支书吴天野就打著手电筒进了蘑菇房。吴天野手里摇晃著那顶礼帽,阴阳怪气地说:“老何,今天游街的感觉还好?我知道你恨我恨得牙根都痒痒。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过不去吗?过去我还以为是这顶礼帽碍我的眼,今天我把礼帽拿到手,戴上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帽子不是关键,关键是你这个人。书上怎么说的?知识分子哩。花街人都说你好,大家就是敬畏你这个知识分子。”何老头说:“你明知道我将韭菜当亲生闺女养的。糟践我就算了,连一个傻丫头你都不放过。”吴天野冷笑著说道:“不是傻子还不好办呢,反正她也说不出个道道来。”
这天下午,我正丢了魂一般在花街上游荡,满桌跑来找我说:“大米想跟你交朋友,正在坟地那边等著你。”我磨磨蹭蹭地跟著他去了坟地,一到跟前就看见,大米、三万和歪头大年已经用那顶礼帽骗得韭菜脱了个精光。看著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爬上了韭菜雪白的身子,我忽然忍不住呕吐起来,吐得天昏地暗,一下子晕倒在了地上。那天等我醒过来后,我径直去了蘑菇房,砸开房门,解开何老头身上的绳子说:“走,你赶紧走。”
第二天早上,我还在睡觉。我妈急匆匆地在门外说:“木鱼,木鱼,何校长不见了。有人说在河边捞到了何校长的礼帽,他会不会是跳河死了?”我一惊坐起来问:“什么?”妈妈忽然吃惊地看著我:“你的声音,你的声音变了,你苍声了。”我啊了一声,果然跟过去不同了,听起来像生铁一样发出坚硬的光。(小雯)
载于《收获》200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