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伟章 著
杨同光一整夜都没有合眼,到黎明时就起了床。妻子赵新华听见动静,也赶紧摸黑穿起了衣服。杨同光说:“新华,今天我去医院看大妈,你别去了。”赵新华却说:“这不是废话吗?你哪里走得开。”杨同光说:“我请假不行吗?”赵新华脖子一挺:“请假?邱董事长不是说今天送他儿子来吗?你请了假咋办?”杨同光是煤电一中的数学教师。因为他曾是上海某名牌大学的高才生,而且是一位闻名海内外的数学家的得意门生,所以成了一中的招牌。公司各重要部门的领导,都愿意把孩子送到杨同光的家里来补习数学。领导们把孩子送来,都从不支付家教费,而只是把他们收受的礼品,有选择地转一些给杨同光,其中大多是过了期的豪华保健食品。杨同光实在不想再收这样的学生了。他说今天去医院照看大妈,其实就有逃避的意思。但妻子对邱董事长送孩子来却极为重视,不由分说地让他去学校了。
上完两堂课下来,杨同光有种虚脱的感觉。这不仅是因为失眠,而且是即将要面对的事给他造成的心理压力:大妈生病住院的开销,根本不是他和赵新华的工资能承受的。最近一笔五千块的住院费,还是老丈人借给他的。妻子让他去找马校长,让学校看在自己是一中招牌的份上,想办法给解决一些。杨同光是个好面子的人,再说无论从住房,还是马校长对自己的态度上,他都已经受了很大的恩惠,实在觉得说不出口。杨同光硬著头皮去找马校长,却被告知马校长到外地出差去了,过几天才能回来。杨同光一听此话,竟然感到如释重负般的轻松。杨同光两岁就死了父母,是大妈把他一手带大的。他毕业后拒绝了保送上研,也拒绝了留在上海工作,就是因为要回去照顾形单影只的大妈。刚毕业时,他选择了离家很近的板凳山煤矿,做了子弟学校的教员。上海那个数学家痛惜他的前程,曾特意写信邀他重返母校,跟他一起搞研究。那时候,他多么想听
几天过去了,邱董事长的儿子并没有来。这天在办公室里,一位同事神秘地告诉他,同为数学教师的陈子江为了能给邱董事长的儿子做家教,送了不少礼,最终还真的如愿了。虽然杨同光过去并不在乎此事,但这个消息还是让他心里震了一下。马校长参加完一个全国性的中学教育会议回来后,召开了一次全校教师大会。马校长感慨万千地说:“听了人家特级教师的讲课,那真叫刻骨铭心呀。比如某某教师在上《孔乙己》一课时,穿的就是古式的那种破长衫。你们看看,人家多有创意。”马校长宣布,要著手整顿煤电一中,先由
四月中旬,煤电一中请来新州市高级中学和外国语实验中学的教师代表,来听由杨同光上的示范课。由于内困外扰,杨同光精神恍惚,平时最拿手的课竟漏洞百出,彻底让马校长和整个煤电一中丢了人、现了眼……有关杨同光的消息到处传播,说什么要让他交出住房啦,不让他再带毕业班啦。但等高考成绩下来后,杨同光班上的数学成绩,整个新州市无人能出其右。这样一来,所有传言不攻自破。他依旧住著那套房子,依旧教著毕业班。可谁也没有想到,杨同光却得了忧郁症。他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而且常常忘事。那学期还没教到一半,他就明显表现出不能胜任毕业班教学的迹象,学校只好让他去教高一。然而,他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上课,往往讲不到几句,就自责自罪,不是说自己对不起大妈,就是说自己对不起学校。
那学期结束时,马校长不得不痛心疾首地做出决定:让杨同光重新回到了板凳山煤矿。杨同光带著他的大妈回去了。至于矿上怎么安排,那是矿上的事。但马校长考虑到他对煤电一中的特殊贡献,同意让他的妻子赵新华继续留了下来……(帆子)
载于《十月》200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