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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 娜 / □ 北岛
日期: 03年10月3期
  我跟S是在汉娜(Hannah)家认识的,那是一九九六年夏。女诗人汉娜曾做过钢琴老师,由她召集的诗歌小组,平均一两个月在她家聚一次。後来不知打哪儿来的加速度,大家都越来越忙,很难凑上合适的时间,只好散夥了。
  S是那种一见难忘的人。她眼神坚定,面部线条明确生动;她说话快,似乎为证明语言的局限。她的诗中混合著女人温情和伤痛。
  诗歌小组解散後,我和S的联系如虚线般断断续续,但动有所指向——我们在互相辨认中老去。她长我两岁,转眼已满头花白。去年春天我参加代表团去看望围困中的巴勒斯坦作家,随後她代表一个国际诗歌网站采访了我。我女儿报考大学遇到危机,绝望中我想到S,她做过私立学校的学生顾问。头一次她跟田田谈话,仅三言两语,就解除了孩子心理上的紧张状态。我和田田都被美国大学的表格吓坏了,在S的引导下,我们终於走出了迷宫。
  那天下午我们说完田田的事,S讲到家世,让我想到她那些让人心疼的诗句。秋天阳光没有穿透力,停留在我家白纱窗帘上,随风飘荡。
她父母相遇在旧金山,婚後第二年S出生了。父亲刚从欧洲战场回来,因战争创伤开始酗酒。S出生後不久全家搬到夏威夷,和一些画家住在一起。自然风光与画的互相投射,加上家庭危机的阴影,构成了她早年幻觉的来源。“那儿甚至有个茶楼(Tea House)”,她突兀地说,显然那是她童年生活的高光点。她後来成了画家,无疑与这一经历有关。
  他们搬到南加州。因经济犯罪,父亲带全家逃往奥克拉荷马,那年S仅八岁。警察找上门来,押送父亲回加州服刑。保释出狱後,他在一家电台工作。母亲改嫁,弟弟跟父亲住在一起。父亲酒後越来越狂暴,追打虐待弟弟。当时刚上大学的S赶去,坚持要把弟弟带走。父亲威胁说,如果把弟弟带走,他就会死。S还是把弟弟带走了。一个月後,父亲因心脏病去世,年仅四十九岁。
  说起父亲,S的脸被痛苦与骄傲的双重光芒照亮。“ 不喝酒时,他是个了不起的人,聪明能干。他没受多少教育,却创办了北加州第一个脱口秀。”她转而感叹道:“我们家有那堋多灾难和恶梦。”她父母双方都有家庭神经病史,那是个巨大的阴影。
  也许是自强不息的个性拯救了她。由於家庭动荡,从小学到中学她转了十三次学。一九六五年高中毕业後,她先上社区学院,再转入大学,半工半读,直到一九七七年才大学毕业。又花了十年工夫,当她拿到英文与创作的硕士学位时,已四十岁了。她成了她的家庭头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後,S在一家书店打工时结识了楼下开餐馆的D,他们很快就结合了。他们家庭和睦美满,一儿一女,已长大成人。“可就在结婚两周後,我年轻的丈夫患心肌梗塞,做了搭桥手术。”S补充道。
他们住在萨克拉门托市中心一个安静的地段。那是个美国普通人的住所,陈设简单舒适。让客厅生辉的是S的画和雕塑。她画的是那种稚拙画,多为人物肖像,由响亮的平涂色块构成。这或许是再现童年经验的努力──重返半个世纪前的夏威夷,让那个在茶楼观景看画的小姑娘沉缅於奇妙的幻觉中;或许是她内在的光明,使她最终能过滤苦难的重重阴影。
  D人高马大,慈眉善目。我们喝加冰的苏格兰威士忌,佐以饭前开胃小菜。D是一家厨具公司的经理,他总是笑呵呵的,能看得出他对S的百般呵护和由衷欣赏。他说他是“艺术的守护人”,这话是三十年前结婚时跟S说的。由於对艺术女神的爱,这三十年前的诺言至今有效。在他的支持下,S辞去了私立学校的工作,致力於写作画画,并照顾母亲。五年前她母亲中风,住进老人特护中心。S是我见过的最孝顺的美国人,她每天早晚两次去医院陪母亲。
  S为女为妻为母,养家写诗画画攻读硕士,其性格坚韧可想而知。我想是她从父母的悲剧中认知,必须保护自己的孩子不重蹈覆辙。那是历尽苦难的女人的心──宽厚坚强而无私。
  “ 我有个秘密,不想带到坟墓里去。”她突然压低声音对我说。“孩子们不知道我的第一次婚姻。今年圣诞节他们回来度假,我打算告诉他们。”她显得有点紧张。我劝她说,孩子们会理解的。
  今年除夕,我请S夫妇及其他朋友在中餐馆吃饭。我悄悄问她是否透露了那秘密。她眼睛一亮,徐徐舒了口气:“他们真伟大,一点儿也没责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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