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梅盈子
　　“仙人”，姓甚名谁，不详。身材高大，略显粗犷。天庭饱满，地角方圆。浓眉大眼，目光炯炯，颇有不凡之相。
　　仙人第一次来店，是3年前的早春2月的一天。正逢午饭时间，他点了几小碟冷菜，“听说贵店的时鲜炒菜别具风味，给我炒一个。”又要我烫上一瓶绍兴酒，边喝边品味著醉鸡、海蜇头、卤毛豆。这 　　天的时鲜菜是大蒜冬笋肉片，很合他的口味，连称“绝品”。一瓶酒下肚后要喝茅台酒，又要了日本酒、生啤酒、青岛啤酒。一连喝了5种酒，使坐在他附近的几位文雅女客瞠目结舌。开店以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酒客。想到喝混酒容易醉的讲法，不免为他耽心。但因是新客又不便加以劝说。仙人红光满面地点了大蒜炒饭后兴致勃勃地招呼我：妈妈桑，我闻名来吃，果真名不虚传，“给我结帐，我会常来。”见他站起时，身子有些摇晃，我问他：“你是否住在附近，是走来的还是开车来的，是否要醒醒酒再走？”我想煮杯咖啡给他或许会好些。“我乃仙人，腾云驾雾而来，仙人不会醉的。哈！哈！哈！”他付了账步履踉跄地走出店，声若洪钟，留下回响。
　　自那以后，仙人成了店的“常客”，几乎每周来，都是午餐时间。从闲谈中得知他曾是一大商社的次长，曾经赴中国工作。从中国的拳师处学到一身拳击术。他曾经倾全身心爱过一女子，但在他赴任期间，女子成了别人的妻。回日后的他，一开始尚称顺利，但随著公司赤字的增加，被裁员的危险威胁到每个人。不知为什么，上司竟将裁员的任务交给了他。“被裁人员大致上有老，下有小。面对著大批名单，我抓耳挠腮，不知从何著手。但如果不接受这个任务，我就只能裁自己的员。我听著怨言，哭声，狠心裁员。每裁掉一批人，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喝酒，不醉不罢休。”也是一次午餐的时候，仙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谈起了自己的经历。“酒能浇愁，但越浇越愁，这不是你的责任。”我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他。“有一天，我听说和我同期进公司的中坚干部在被裁的第二天，割了手腕。他妻子有病，孩子尚小，房子的贷款有几千万。所幸发现得早，留下一条命。我再也忍不住了！交了辞职书，虽然知道我不做也有人做……”“那你现在在做什么？”我不禁问道。“我在做保镖。”“保镖？”“在深夜营业的居酒屋里当保镖，靠著我在中国学来的一套功夫。所以我白天有空来，因为深夜上班。”“……”我接不上话题。“我现在这份行业不要动脑筋，且收入高，只是身在酒中，越喝越凶。”居酒屋要请保镖，我感到有些奇怪。仙人看出了我的心思：“深夜营业的店有人进来捣乱的！客人也来自各种层次。加上店大招风，生意一旺引人嫉妒。你看我的手臂。”他卷起袖子，露出一长条伤痕“这是给小流氓劈伤的。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去劝架，谁知其中一方竟会拔刀劈来，要不是闪得快，真要送了命。”“你这行业太危险了。”我脱口而出。“那小流氓怎样了？”“送进了监狱。”仙人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那一天仙人走时说可能要回一次秋田老家，说年迈的双亲希望他成个家，为他在家乡物色了对象，要他去相亲。“祝你早获良侣。” 　　我送他出店，心想如果成了家，也许他的生活习惯会改，人生观也会变，希望他能改，因为他毕竟喝得太多了。仙人有1年多未来，估计他留在了秋田。少了个常客，有点寂寞，但想从秋田来店到底太远，不知不觉中也就对他淡漠了。转眼到了忘年会的时期，店里很忙暂时忘却了不景气。12月中旬的一天中午，有一男子徘徊在自动门外。可能是因为店内正有30人的宴会，店外又挂了包场的牌子吧。我走到门外，想打个招呼，说明一下情况。“妈妈桑，今天好景气。”“……”我呆了，因为站在我面前的是仙人，确确实实是仙人，但恍若别人。仙人目光迟钝，瘦得厉害，且腋下夹著拐杖。“快请进”，我招呼他进店，为他腾出一席位置，“快请坐”，我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好久不见，你可好？”“我下次再来，今天太忙了，就不打扰了。”仙人口齿不清，舌头似乎转不过来。“没关系，宴会已结束，现在客人们只是在聊天而已。你真的好久不来了呢。”“1年多了。”“你怎么了？”我接过他的拐杖，让他坐下。他的身子有些僵直，右手和右脚都显不便。“我住了6个月医院，是中风。”仙人缓缓地说。“我以为你回了秋田。”我说。“从秋田回来后不久，上班时昏倒在店里， 　　救护车送到医院后一住就是半年，现在成了活死人。给我烫一壶日本酒，这段日子快要憋死了。”“你能喝酒吗”？“我昨天刚出院，医生说少喝点没问题。”仙人见我犹豫不决，补充说：“少喝点没问题的！有醉鸡吗？今天的时鲜菜是什么？给我炒一个。”我烫了酒，拿出了几小碟他喜欢的冷盆，炒了一盆空心菜，仙人一口气渴下酒，连称“好喝”。我烫了第二壶酒后，为他煮了海鲜粥，“中国人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天我为你庆贺康复，你就解解馋，过过瘾。等身子痊愈后，再喝酒也不晚。”“我是该成个家了”，仙人喃喃地说。“秋田的相亲怎样了？”我问他。“我当时回绝了人家，现在成了这副样子，有谁会跟个残废人。”“你是小中风，治得又早，只要遵医嘱，加强锻炼，肯定会恢复得很快。”我鼓励他。仙人露出一丝苦笑，“但愿如此。”喝完粥，他起身告辞，说要去居酒屋商量以后复职的事，又说想去职业安定所申请失业保险。见他有些语无伦次，只有劝他先安心治好病，养好身体为上。又是半年多过去，8月上旬，仙人来店，胡须长长的，衣冠不整，人显得相当憔悴。“今天很闲呢。”他说。“日本二月、八月总是空闲的。”我说。仙人在靠窗的沙发上坐下说：“今天少喝点酒，给我烫两壶即可，我想吃家常豆腐，还想吃上次的海鲜粥。”我将酒烫上，并拿了一小碟酱萝卜条。仙人这次喝得很慢，像在细细吟味，忽然他手指墙上的字轴：“我一直对书道有兴趣，但这字轴龙飞凤舞，写的什么看不清楚，是否能为我写成正楷，让我作一欣赏。”“天不负有心人。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仙人反覆吟诵著并问我含意。听罢后他长叹：“中国古代勾践卧薪尝胆，项羽破釜沉舟，均是天下伟人，可赞可叹。我也曾胸怀壮志，但功名尘土，尤其现在病魔缠身，惆怅前途，真是可悲可恨！”“中国也有古语‘金盆泼水分量在，猛虎虽瘦心胸在’，你虽身处逆境，但只要治好病，肯定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你正当壮年，肯定会前途有望，千万不要悲观，沮丧。”我说。“还会有什么希望？居酒屋辞掉了我，我靠失业金过日子。医院又来了通知，要我再住院。因为复查结果不妙，今天是特地来告辞的，也许不会再有出院的机会。”“……”我无语可接。“这音乐是中国民乐吧？悠扬动听。这片子在日本买得到吗？”仙人转换话题。“你进什么医院，我托人从国内来时带这张片子来，出院时作为康复礼物。”我说。“谢谢你的善意，人说死后会成佛，但我希望成仙，因为我是仙人，我喜欢喝酒，我要成为醉八仙，哈！哈！哈！”仙人的声音是微弱的，有些发颤，我看到他眼角渗出泪水，沿著面颊，淌进长胡须里……我劝他回家乡秋田养病，他说实有愧于双亲，既然不能衣绵还乡，自然更不能拖累老人，且双亲均年迈有病。仙人临走时没有告诉我住什么医院，问他时只说“会再来的！会再来的”，目送他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出店门。凝视那曾经宽厚而现在削瘦的后背，胸口似堵塞了什么似的……晚餐时和丈夫讲起仙人一事。丈夫说：“日本的职员阶层事实上是非常软弱的阶层。因为依靠著公司。在经济兴盛时期为了公司呕心呖血，废寝忘食。这是我们这代人的口号。（丈夫也是职员），当时的中坚人士或高级职员也有进出坐外国车，吃料理，显赫一时的，但公司一倒，失去了靠山，失去了奋斗目标，有些人便因此精神崩溃，自暴自弃，失去了自身，甚至和亲人离散。你说的仙人也是其中一员吧？”我点头。我想仙人是日本现代社会职员阶层的小小的缩影。……
　　仙人又有1年多未来，也无人知道他在何处……
　　上月回国获一幅醉八仙图乃母亲好友所赠。画上的八仙各都是醉态，栩栩如生。仔细端详，内有一仙竟酷似“仙人”。不免怅然。我不希望“仙人”成仙，因为他是人。但愿有一天他能再次来店，像第一次来时一样，气宇轩昂，相貌堂堂。但愿日本的景气越来越好，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